第37章 除非你——除非你也來過(2)
這座城市是陸則靈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可她再回這裏,卻隻能住酒店。她在這座城市熟悉的街道流連,最後才發現,不過幾個月沒有回來,她過去的家已經被拆掉了。
也許,那早已不是她的家了。當年她為了盛業琛退學,爸爸不認她,為了躲她搬了家,賣了房子,連工作多辦了停職。那時候年輕,她是怨著的,怨著生她養她的父親為什麽這樣迂腐固執,為什麽不能理解她?可是多年過去,再想起那段過去,除了愧疚她已經沒有了別的情緒。
每年她都去給媽媽掃墓,卻從來沒有碰到過爸爸,去年離開了這座城市,清明沒有假期沒有回來,上個月才趕著去看了一次。媽媽的墓地每次都被打掃的很幹淨,她去的時候墓碑前還有一束花,想來是爸爸留下的,隻是那花已經枯萎了,她不知道究竟是多久前留下的。
年紀越大越能理解爸爸當初的固執,因為是真的疼愛她,才舍不得她過得不好。他用盡了心力培養的女兒,不是傷透了他的心,他又怎麽會不認呢?
隻是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她已經找不到他了。
房子拆掉了,連最後的念想也沒了。陸則靈覺得難受。她走在熟悉的巷弄裏,好像滿處都充滿著回憶,看著剛剛放學的小學生,陸則靈想起了小時候爸爸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學琴的情景。好像一切都隻是發生在昨天。
她走著走著,覺得累了,在路邊的書報亭裏買了瓶礦泉水,老板找錢的時候,她隨意地瞟了瞟麵前一遝一遝的報紙。餘光掃過,突然又轉了回來。
都市報紙的背版角落裏,有一條市民生活的新聞讓吸引了她的注目。其實是很平常的報道,一個小小的人物縮影,退休老人在廣場上寫字,城市的文化之角。
雖然隻是個背影,可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她買下了那份報紙。還沒看完,眼淚已經打濕了粗糙的報紙,鉛字微暈,模糊了一片。
她看了一眼時間,打車去了報紙上說的廣場,她隻是想碰碰運氣的,卻不想他真的在那裏。
黃昏的廣場,有跳舞的老太太,有下棋的老頭子,有成群展翅的鴿子,和拿著鴿食召喚鴿子的孩童……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片寧靜。隻有陸則靈的心如擂鼓般焦躁。
那個陸則靈印象中嚴肅又古板的男人抱著一人高的海綿製作的毛筆在地上寫著字,身旁是個紅色的水桶,周圍有零散的圍觀者,隻是他寫的很專注,沒有看任何一個人。
過去那麽挺拔的男人如今卻悄悄的彎了背脊,教了一輩子的書,最後被粉筆灰染白了頭發。
陸則靈眼淚吧嗒吧嗒地落著,卻遲遲不敢靠近。
他在寫著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草書模得幾乎一字不差,旁人都嘖嘖稱讚著。
陸則靈一直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直到暮色降臨。他寫完第三遍。才拎著水桶回家了。
陸則靈安靜地跟著他,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的背影,微黃的路燈為他籠上一層懷舊的光色,他明顯老態的腳步,讓陸則靈心酸得不能言喻。
他最後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前停下。陸則靈慢慢走近,低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後喊了一聲:“爸。”
好像隔著千山萬水,又隔了世事變遷,所有的回憶都舊了。連語言都陌生了。陸則靈喊出那個稱謂的時候,聲音哽咽地不像話。
爸爸沒有回頭。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樓道的鐵門。他拉開了門,卻沒有要陸則靈進去的意思。最後冷冷地回答:“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爸。”
鐵門關閉的一刻,陸則靈已經泣不成聲。透過鐵門的縫隙,陸則靈看著爸爸蹣跚地往樓上走著,她貼著鐵門聽著他的腳步,直到聲音消失她都沒有離開。
陸則靈連著幾天都去找爸爸,但是爸爸不知是不是故意躲他,不去廣場寫字了,問鄰居,說他去旅行了,家裏好幾天沒人。
陸則靈年假結束,無奈回去上班了,一連好幾天都魂不守舍。
這才是最大的懲罰吧?這輩子她注定要孤獨一生了。
休完年假,酒店人力資源找她談了一次話。陸則靈又升了職,不必在宴廳服務,隻用管理手底下的人員。新接手的工作很多,忙得有些不可開交,忙碌讓她少了很多時間胡思亂想。和白楊分手後,反倒聯係多了起來,大約真的是不愛,兩個人的相處都非常自然,白楊的那些朋友都是見過世麵的,對陸則靈和白楊的關係都不動聲色波瀾不驚。
白楊偶爾談事的時候會拉陸則靈做陪,以女士為擋箭牌逃些酒,陸則靈偶爾也會仗義的替他喝兩杯。
和盛業琛在見麵,也是在這樣衣香鬢影的場合。
一個大公司的慶功會,老板和白楊有生意的往來,白楊找了陸則靈作陪。為此還特意送了條新裙子給她,包裝了一番。
她一襲杏色貼身短款禮服,搭配一雙同色高跟鞋,很是顯露身材,裙子也有些短,陸則靈穿著非常不舒服,坐下的時候都不敢亂動,生怕走光。席間她一直很安靜,主持人上台的時候大家都起立了。陸則靈隔著高高的香檳塔,在光怪陸離中看見了盛業琛。他身邊站著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大約是他帶來的女伴,一襲黑色禮服看上去氣質非凡,好像他那樣的男人,永遠都隻有這樣出眾的女子才能與他相配。
陸則靈看了他幾眼,最終移開了視線。
白楊晚上心情很好,喝得很醉,陸則靈和司機先把白楊送回去後才回家。
等到家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樓下的路燈又壞了幾盞,陸則靈一邊上樓一邊算著工資,想著現在是可以開始著手買房子了,這事她沒和和白楊說,白楊的朋友不少是幹這行的,要他知道了八成給她半買半送了。
拿鑰匙開了門。剛把鞋子換掉,身上還穿著禮服,門就被拍得啪啪啪得響。陸則靈眉頭皺了皺,不覺也有些緊張起來。這大半夜的,誰還會來找她?她扣上安全鎖,將門拉開一個小縫,就著客廳的光看向門外。
盛業琛醉醺醺地靠在門上,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的兩側,額頭抵著鐵門,滿臉通紅,眼底醉意朦朧。
陸則靈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放下安全鎖。將他放了進來。
盛業琛腳步有些踉蹌,一進屋就躺在了沙發上。陸則靈有些無奈,進了廚房給他衝了一杯蜂蜜水放在茶幾上。
盛業琛雙眼緊閉著,也沒有動。陸則靈輕歎了一口氣,轉身想要去洗漱,卻不想剛走出兩步,盛業琛卻突然起來了。
他人高馬大,兩步就跨了過來,身體像一堵牆一樣擋著陸則靈。身上濃重的酒氣熏得陸則靈有些暈。
“你怎麽還沒和他分手?”盛業琛像個耍賴的孩子,頗有些委屈地問她。
陸則靈眉頭皺了皺,還沒來得及說話,盛業琛又說:“你這穿的什麽衣服?你上哪學的這些勾引男人的裝束?”
陸則靈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還沒來得及反應什麽,他突然來勢洶洶地捧起了陸則靈的臉,一個帶著濃重酒氣的吻落在了陸則靈嘴唇上。
像突然推開了一扇越走越遠的荊棘之門,那之後,盛業琛總是在深夜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來找陸則靈。他始終不曾對陸則靈說過什麽,每次來了,陸則靈都給他衝蜂蜜水,拿熱毛巾給他擦臉。安靜的有些抽離。
陸則靈總是沒辦法對盛業琛說出拒絕的話。她孤身一個人日子越久越覺得生活滄桑,年紀越大越覺得一個人的家寂寞得像一座空墳。尤其是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總會想起他虔誠地說:“感謝你把一切都交給我,我愛你,這一輩子都會愛你。”
那是他想要對葉清說的話,神聖得陸則靈隻是想一想都覺得褻瀆。愛,真是好偉大的一個詞。為什麽她陸則靈就是不配得到呢?
她不知道這一切到底為什麽會這樣,也不明白身體和心是不是真的可以分開。
她心裏渴望著愛,渴望著這個世界不要拋下她一個人。她想要家,她知道盛業琛不是那個人。她明明知道的。
她抱著自己赤裸的手臂,無聲地流著眼淚,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心裏有多痛苦,她想要的承諾,他也永遠都不會給。可她卻仍舊學不會拒絕他。
是夜,盛業琛又頂著一身的酒氣來了。陸則靈疲憊地開了門,一句話也沒說,甚至吝嗇於一個眼神,便轉身回了房間。
眼淚是那麽洶湧,她隱忍地嗚咽觸動了盛業琛的心。
他突然回身想要去擁抱她,卻被陸則靈狠狠地推開。
她睜著一雙滿是水汽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盛業琛,眼淚還在大顆大顆的滑落,她也全然不顧,隻是一字一頓地質問著他:
“因為我軟弱好欺負,所以你才這樣對我,對嗎?我們的關係從來都是不平等的,你仗著我愛你,所以你敢才這樣對我。你知道我是誰嗎?這麽多年你跟我上床的時候,你到底把我當成誰?”
“我……”
“盛業琛!”陸則靈叫著他的全名:“你能不能有一次清醒著來找我?我受夠了你用那麽複雜的眼神看著我,我受夠了在你眼裏看到別人的影子,我是誰你知道嗎?你為什麽來我這裏你又知道嗎?”
陸則靈哭得傷心極了,她從來不曾在盛業琛麵前這樣爆發著情緒。腦海裏紛至遝來的回憶讓她徹底崩潰,她撕心裂肺地質問著,她隻想他疼,像她一樣:
“能不能有一天,你的眼裏隻有我?哪怕隻有一秒鍾也好,哪怕隻有一瞬間也好……”
“則靈……”
快六年了,盛業琛第一次當麵這麽清晰地喊出她的名字,用這樣平靜又繾綣的語氣。
陸則靈覺得喉頭一緊,心酸得不能自已。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她說著決絕的話,卻一直在哭著。盛業琛輕歎了一口氣,眉頭皺得緊緊的。他很想說點什麽,可是看到自己的樣子,再回想這段時間做的一切,不覺羞恥難當。
沒有開燈,就著昏暗,盛業琛沉默地穿好了衣服。衣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隨著陸則靈的低低嗚咽聲音,在房間中流轉得格外淒婉。
他倏然站了起來。用被子將陸則靈緊緊地裹了起來。連著被子一起抱在懷裏。
陸則靈整個人埋在被子裏,隻有一頭蓬鬆的卷發淩亂地搭在盛業琛的衣服上。盛業琛抱著她抱得很緊,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不斷纏綿地摩挲著,像在撫慰孩子。
他輕輕地咳著,清著嗓子,可是說出來的話還是有些喑啞,他極其艱難地發著聲,血液從腳底一直湧上麵門,有些話說不出口,可是他知道,這時候不說,也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今天,這個小時,這一刻,這一瞬間,我眼裏隻有你一個人。”他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烙鐵一樣生生烙在陸則靈的心上。
她不敢抬頭,隻是任憑眼淚更洶湧。他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她難受極了。為什麽要在她放棄以後這樣說,她真的經不起,她定力真的很不好。不能一輩子愛她,為什麽還要把她拉下深淵?
陸則靈痛苦地搖著頭,隔著被子狠狠地推他,“你不要再騙我,不要再來誘惑我。我經不起,我已經決定放下了。”
盛業琛低著頭看著陸則靈,她頭發亂亂的,滿臉哭得通紅,鼻頭也是紅的,一雙眼睛像兩口永遠不會枯竭的井,她是真的痛苦,這痛苦全是他帶來的。
他們好像從來不在一個頻率裏,過去她為了愛他拔光了所有的刺,他卻吝嗇給鮮血淋漓的她一個擁抱。如今他想要擁抱她,她卻已經走遠。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剛剛好,從來沒有過一個眼神,一個指尖溫度的默契。
他想和她在一起,像過去她想和他在一起那樣偏執。可他卻一而再的把事情搞砸了。
他像小時候祈求父母的關心一樣,軟弱地祈求著她:“不要放棄我。”
陸則靈仍然激動著:“不是我放棄你!是你逼著我放棄你!你一而再地出現在我生活裏!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打算過新的生活了?為什麽要這樣?我已經要過新的生活了你知道嗎?”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像以前一樣……”盛業琛說的很慢,可是還是說了出來。像胸口的一口濁氣突然泄了出來:“像以前一樣,我們兩個人。”
“以前是怎樣的?”陸則靈看著黑暗中有些不知所措的盛業琛,苦澀難耐:“像影子一樣在你身邊,漸漸安靜到連話都不會說,害怕自己會懷孕,害怕孩子會被你說是孽種……你不要我的孩子……那個地步……我把自己逼到那個地步……你還是不想我留在你身邊……盛業琛,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她咄咄逼人的盯著他:“你想過的生活,全都是我的噩夢。”
她痛苦地吸著氣:“我們之間一直都是不平等的,到底要怎麽在一起?”她突然抓著盛業琛的肩膀,靠得那麽近,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她不給他任何逃避的空間,逼視著質問他:“你愛我嗎?你愛陸則靈嗎?”她像個失控的瘋子使勁地搖晃著他:“你能不能愛陸則靈?像愛葉清一樣?把陸則靈當成生命一樣,能不能?”
盛業琛從沒見過陸則靈這樣失控。他伸手想要去抓她的手,她卻狠狠地甩開。
“盛業琛,你能不能騙騙我?騙我,一秒也好,說愛我?”她歇斯底裏地說著:“你說啊,說你愛我!”
她睜大了眼睛。那表情帶著幾分猙獰。盛業琛被她晃得有些暈,腦子裏有各種複雜的情緒。
明明是簡單的三個字,卻覺得好像喉頭被什麽堵住了,怎麽都沒辦法說出口。
陸則靈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你說不出口,因為你不愛我,你隻是占有欲,是習慣。”她的表情是那麽絕望而疲憊,整個人像抽光了空氣的氣球,完全地癟了下去,再也不複最初的形狀。
盛業琛想靠近她,被她激烈地拒絕。陸則靈盯著他仿佛不認識一般,眼神是那麽怨懟,仿佛淬了毒,她呼吸漸漸急促,她驟然抬手,將床頭櫃上的台燈啪地一聲掃到了地上。插頭被強硬的扯下的那一刻,電光閃爍。隨後,塑料台燈霹靂巴拉地砸在了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散得到處都是。
“你走。”陸則靈的口氣是那麽強硬,這麽多年所有的壓抑,一股腦兒全數發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