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抓蟲

  第四章


  沈千盞本意是想表述自己對西安了解未深,雖有感情,但相比祖籍在西安的季清和而言,不過是這座城市的匆匆過客,能奉獻的隻是朝露般向陽而生的欣賞。


  通常情況下。


  沈千盞遣詞造句的水平在一眾“喝一個,感情全在酒裏”、“我先幹為敬,酒有多烈我的誠意就有多真”中,幾乎是語文組巔峰大師級別的存在。


  想要語境優美,她能來一串不帶重字的比喻,從春夏秋冬誇到海枯石爛;想要內涵深厚語境高深,她能立刻將中華上下五千年經典古詩詞典藏版倒背如流;就算想要日常極簡,輕奢語境,她也能從香奈兒誇到路易威登。


  知識儲備量與文化欣賞水準能滿足各行各業各年齡階層不同的需要,堪稱中華文庫收割機。


  相比“遊客情”“過客情”,“露水情”的精準運用簡直渾然成,字字誇在了刀刃上。


  可問題也出在這刀刃上……


  她太得意忘形,以至於完全忽略了和她有過露水情的本尊就在飯桌的另一側。


  好在沈千盞的臨場應變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都堅如磐石,穩如泰山。


  短暫的情緒管理失控後,她無比自然地往耳後勾了一縷頭發,端起酒杯遙遙敬向季清和:“相比季總,我對西安的了解的確太過淺薄。哪怕我全力以赴,也不過是十六朝古都曆史中,最不起眼的那滴朝露。”


  季清和看她片刻,忽然笑了。


  他抬手扯住領結鬆了鬆,身子往後靠坐,換了個較顯隨意的坐姿:“我們今不談西安十六朝的曆史。”


  “就談沈製片的露水情。”


  沈千盞:“……”


  敢情她剛才那一波強行挽尊他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非要計較?

  狗男人是真的氣。


  “起來,西安我真的考察過。最初始的策劃案裏,主人公是八十年代出生,正趕上時代高速發展,陷入新舊時代交替的人設。可惜西安沒有特別合適的攝製場景,也沒有經濟適用的攝影棚區,自己搭景很容易超出經費預算。”沈千盞假裝不經意地轉換了話題,語帶可惜:“現在項目主創團隊已經傾向於在北京取景,正在修改人物的成長背景。”


  可惜,招是好招,季清和卻並不買賬:“沈製片沒合適的攝製場景?”


  他沒拿酒杯,目光垂落在一側隻倒了清水的玻璃杯上,指尖在桌麵上叩了叩,似在思考要不要將就喝口已經涼掉的水。


  沈千盞額角微跳,隱隱覺出幾分頭疼。


  明知季清和是當眾給她挖坑,偏一時想不出完美的解決方式,隻能硬著頭皮嗯了聲,等他後話。


  季清和終是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清水,不疾不徐地問她:“清河三巷也不合適,嗯?”


  “半開放的古園林區,環境私密,曆史可查。西安最具盛名的網紅景點,豔遇聖地。”他語速很慢,像是怕沈千盞聽不清楚,咬字格外清晰:“沈製片,不會沒去過吧?”

  沈千盞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與清河三巷有關的記憶幾乎在瞬間躍然紙上。


  有那麽一刻,她特別想回到那張床上,一腳把這個狗男人踹下床去感受下什麽叫六月“春”風似剪刀,專剪擎大柱。


  本就是逢場作戲表演職業假笑誰最敬業,她高興時笑容還有幾分真心,不高興了連假裝都懶得,直接拉下臉來。


  “去過。”她擱下酒杯,嗓音冷清:“看季總對我們的項目挺感興趣的,要不等散局了,您給我留個工作郵箱或聯係方式,我把策劃案發您一份?”


  她撂臉子撂得明顯,滿屋微笑傾聽兩人“相談甚歡”的都有些措不及防。


  蘇暫更是懵逼,他十麵玲瓏,八麵盤場的盞姐哪去了?這個恨不得往季總身上紮刀子的女人是誰啊啊啊啊啊!

  投資想不想要了?項目想不想開了?獎金想不想拿了?

  他幹笑著,悄悄扯了扯沈千盞,咬牙低問:“盞姐,你要不要出去上個衛生間冷靜下?”


  沈千盞覺得自己挺冷靜的。


  從季清和出現起,她就暗暗打過算盤,這次合作多半是要夭折。


  她從業多年,除了奶自家藝人置換合作資源外,從未在任何項目裏牽扯上私人感情。她隻期望季清和清高自傲不屑與她相認,今晚散局後,橋歸橋路歸路,就當做再沒遇到過。


  一·夜·情能有幾分真心?


  她要不是貪圖美色,鬼迷心竅,也不至於栽上這麽大一個跟頭。


  這個圈子,想要維護清名太不容易。


  她沈千盞兢兢業業數年才樹立起的口碑,她一點也不想因為和投資方的花邊新聞毀於一旦。


  所以最好的辦法——不合作不越雷池不重蹈覆轍。


  ——


  一晚相安無事。


  眼看著飯局接近尾聲,沈千盞借口去衛生間,順便結賬。


  回來時,不出意外地看到艾藝守在洗手台前,邊補口紅邊等她。


  艾藝:“今晚火氣這麽大?”


  沈千盞旋開水龍頭,潦草地衝了衝手背,沒接話。


  艾藝從鏡子裏瞥了她一眼,旋回口紅,放回隨身的包裏:“你不至於看不出來蔣業呈有意和季總達成合作吧?”


  “拉投資不是我的事嗎,蔣總操心什麽?”沈千盞轉身抽了紙巾擦幹手,不以為意地把額前的碎發一縷縷整理妥帖。


  艾藝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千盞,柏宣是和千燈簽的合同。作為甲方,他有權讓千燈換個製片。”


  “而且我聽,你當時為了拿下這部獻禮劇,接受了柏宣的霸王條款。”她倚牆而立,笑容不鹹不淡,明明不食人間煙火卻偏偏操起了賣白·粉的心:“這部劇對平台的重要性我就不多了,我先給你提個醒,萬一你得罪人被換了,我可沒法為了你做違約的決定。”


  沈千盞把最後一縷碎發整理服帖,她看著鏡中光鮮亮麗美貌逼人的自己,心情終於好了不少。

  蘇暫一直以為她喜歡季春洱灣是因為酒店的刷臉賒賬服務,其實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個原因她不好直接宣之於口——瞧這鏡子,跟自帶美顏濾鏡似的,多討人喜歡。


  她頷首收起下巴,壓低視線,眼看著這個角度下巴掌大的臉又了一圈,終於滿意:“還行吧。”


  沈千盞這一句輕飄飄的,完全沒有著落點。艾藝一時沒能分辨出她這句“還行”是在自己,還是在回應她。


  “用不著你違約,”沈千盞皮笑肉不笑,連馬虎眼都沒打,直接道:“利益場上沒真情,我兩這塑料情隻能共贏,經不起考驗。”


  她轉身欲走,門開了一半,想起什麽,回過身又補充了一句:“換製片這事你放心,我不讓位,看誰敢換。”


  ——


  話是這麽,等回了包間,沈千盞還是端正了下態度,拿出對待甲方爸爸該有的熱情陪到散局。


  今晚氛圍不佳,直接導致沒人多喝。


  散場時,氣氛也頗顯冷清理智。


  雖然客觀條件不夠發揮,但沈千盞仍舊善於抓住時機,不遺餘力地展現自己作為貼心棉襖的優良品德。


  她讓蘇暫先替蔣業呈叫司機去酒店門口等著,以防蔣總喝了酒吹風受涼。


  這番體貼令蔣業呈難看了一晚的臉色緩和不少,順勢發表了一下和不終歲合作的熱切,叮囑她線下再多多與季清和聯係。


  沈千盞滿口應了,轉頭又去安排艾藝。


  艾藝的公司就在附近,來時自己開的車,沈千盞替她叫了代駕。


  等安排完所有人,她像是終於想起自己忽略了季清和,臉上帶著歉意,語氣卻沒幾分誠意地問道:“季總在北京有下榻的酒店嗎?”


  季清和從始至終旁觀著沈千盞的故意怠慢,聞言,與她對視一眼,回答:“我前不久剛在北京定居。”話落,指尖在桌麵上輕輕叩了一下。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線條銳利明晰,對於資深手控而言,完美得像是件毫無瑕疵的藝術品,生適合供人賞閱。


  沈千盞看了一眼,又一眼,那種被扼住後頸的窒息感又來了。


  仿佛他並不是在叩擊桌麵排解無聊,而是別有意圖的在記著她的賬。


  沈千盞力圖保持鎮靜:“不然我幫您叫個司機?”


  季清和抬眼,表情顯得不是那麽滿意。


  沈千盞又問:“那我讓蘇暫送你?”


  季清和依舊不接話,臉上倒是明明白白的表示:蘇暫哪位?


  沈千盞挺想裝作自己不明白的,奈何智商不允許。


  她猶豫著,那句“如果您不著急,稍後我送您”卡在嘴邊,怎麽都不出口。


  季清和並未打算讓沈千盞在合作方麵前下不來台,他維持著風度,意味深長道:“不急,我醒個酒。”


  剛挪了屁股打算走人的蔣業呈和艾藝對視了一眼,互相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問:他今晚有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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