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第390章 退意
對於梁天來說,生活就像是一把經典不衰的54式警用手槍,彈容10發,有效射程100米,雖然不及沙鷹那般風靡全球,但對於警察來說,能夠擁有一把專屬的配槍,卻已經足夠氣派。他甚至還能回憶起來,第一次在警校訓練場上摸槍的慫樣,右手一個勁兒的發抖,生怕被傳說中的后坐力震到。可真等到扣動扳機的那一刻,卻發現絕然不是那麼回事兒。驚人的射擊天賦使得他在入學第一年,就獲得了全校移動拔槍快射第一名的好成績。曾經的指導員笑著跟他說,這小子行,要是生在戰爭年代,是塊當將軍的好材料。
結果是將軍沒當上,卻在和平年代穿上了在那個特殊時期令無數同齡人羨慕不已的警裝。他的人生要是回憶起來,簡直就是一本超長篇小說,不說跌宕起伏吧,最起碼稱得上險象環生。五次個人三等功,一次團隊二等功,一次團隊一等功,曾經最輝煌的戰績,是在城關派出所當大隊長的時候,率部剷除素有城關區地頭蛇之稱的蜈蚣幫,要知道在那之前,連續幾任大隊長的撤職或者降級,都跟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黑惡勢力團伙有關。
直到現在,他還能想起來當時的場面,警匪之間打到白熱化的時候,甚至觸發了一場勢均力敵的巷戰。結果是他冒死繞后,一槍打爆了蜈蚣幫幫主的大禿腦袋,那是他第一次殺人,殺完人的第二天,就被當時的指導員拉著送到了心理疏導小組。不送不行,晚上睡覺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那個黑老大倒地慘死的畫面。儘管他知道,那是壞人,專門坑害老百姓的,但即便是壞人,還是整整休養了十天,才從殺人的陰影中緩過來。
從那以後,這位孤膽英豪就開啟了他順風順水的仕途之路,從大隊長到中隊長到支隊長,從一三毛到兩毛一再到兩毛三,從派出所到分局再到市局,他只用了十年的時間,這幾乎可以堪稱是一部教科書級的官場攻略。
「老梁,這張照片,你還留著呢?」孫德龍坐在病床一旁,翻看著梁天床頭柜上擺放的小木箱,裡面的物件很簡單,一把老槍,膛線都磨沒了,一張泛黃的入黨申請書,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幾個淘汰不用的證件,外加幾個收藏起來的肩章,從警司到警督的都有,如果取出來擺成一排,恰好是從低到高。
「哦,這是85年,我從省警校畢業時的全家福,能看出來哪個是我嗎?」梁天瞥了眼,眯起來笑道。
「考我?」孫德龍還之一笑,端詳片刻,指了指照片第一排第五個咧著大白牙傻笑的少年。
「喲,真神了,怪不得圈裡都說你孫處是火眼金睛,擱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煉出來的。」梁天有點不相信了,三十年前,他還不知道省廳的門朝哪兒開呢,那個時候的孫處,估計跟他一樣,也是差不多的孩子,剛進基層派出所沒兩年,能把治安條例背下來就算阿彌陀佛咯。
「我認識太上老君他老人家,可他老人家不認識我吶。」孫德龍打著哈哈,又道:「老梁,我怎麼覺得你這反應有點假呢,你在刑偵上幹了二十多年,光偵破的特大命案都有十多起,要說別人看走了眼我信,可你這個老狐狸不應該啊,這是最基礎的推理題。」
「我老了,不中用了。」梁天一縮脖子,臉上寫滿無辜。
「你少裝孫子,我聽說三十年前,你在省警校念書的時候,不光是班長,還是教官助理,這畢業照,你理應坐在第一排,而且最可能坐在老校長的身邊,他身邊左右就倆人,右邊這個我認識,劉樺,94年進的省廳二處當保衛幹事,抗洪搶險的時候犧牲了,我親自給他家人報的喪。剩下這個不是你是誰,別人也沒這麼白的牙呀,我還知道當時條件挺艱苦的,全班就你一個人有一管牙膏,對不對?」
「哪兒有你說的這麼慘,條件是艱苦了點,但還不至於連牙膏都買不起。」梁天想忍住不笑,結果還是笑了,接話題回憶道:「不過當時的伙食確實差了點,還不如現在看守所里提供的飯菜呢,一天到晚冬瓜燉南瓜,黃瓜炒絲瓜,吃得人臉都發綠了。我還記得有一天,同宿舍的孫勝奎從他老爹哪兒偷來一瓶茅台,說是專供給中央首長喝的,原本打算送禮用,結果禮沒送成,就給壓箱子里了。你想,哥幾個窮呀,別說下酒菜了,最普通的兩毛錢一碟的咸花生米都買不起。結果是我出了個餿主意,三更半夜帶著兄弟們翻牆溜到校外,偷了人家老鄉一隻下蛋的母雞,找個沒人的旮旯里生火烤著吃了,孫勝奎嫌吃著沒味,又翻回學校的炊事班裡順了點佐料,你是不知道,那個香噯,我現在想起來還咽口水呢。」
「然後呢,東窗事發了吧?」聽到梁天講述起他少年時代的光輝往事,孫德龍就忍不住想笑,他看過梁天警籍上的所有資料,包括他的在校經歷,所以他才能快速推理出照片上樑天的位置。
「被你說著了,好吃難消化,第二天老鄉發現雞丟了,就帶著全家人到處找,結果在警校外面的牆根底下,發現了沒有收拾乾淨的雞毛和雞骨頭,人當時就不幹了,掙命似得,拖家帶口找到我們校領導,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上了,說那老母雞是他們全家人的寶貝疙瘩,還等著下蛋拿到集市上換錢呢。我們校長也夠倒霉的,先是跟人賠禮道歉,又叫著老師給人做心理輔導,說什麼雞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當時我還納悶呢,就一隻雞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嘛。最後實在沒轍,只好由學校承擔責任,從公費里賠給人五十塊錢,五十塊錢吶,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當時的羊肉才兩塊錢一斤,五十塊錢夠買半拉活羊了。你想啊,沒招誰沒惹誰,白白賠了五十塊錢,把我們老校長給氣的,心臟病差點發作,當天就叫來幾個技偵組成了專案組,誓要揪出殘害老母雞的兇手。」
「結果呢?」孫德龍似笑非笑,聽得倒是津津有味。
「結果,那自然是全軍覆沒,人根本就沒費什麼功夫,採集了鞋樣標本,男生宿舍一個挨一個的傳喚,傳喚到我的時候,我一瞅死撐下去不是辦法,就提前給招了,沒準還能落個從輕發落呢,老校長知道雞是我偷的,二話沒說,就叫我捲鋪蓋卷滾蛋回老家去。當時我都給嚇傻了都,上了三年警校,眼瞅就該畢業分配工作了,那幾乎就是對我的人生宣判了死刑。我急的眼淚吧嗒吧嗒的掉,去求老師,求跟我關係最好的教官,能求的人都求遍了,也不敢給家裡打電話,最後只好去求丟雞的老鄉,人知道我是偷雞賊,連門都沒讓我進。我只好坐在老鄉的家門口,半夜裡下起了大雨,那時候都快立冬了,冷風嗖嗖,刀子一樣,凍得我差點沒暈過去,可能是我那種不要命的精神,感動了丟雞的老鄉,第二天他主動找到校長替我求情,我這才算是逃過一劫。」梁天說起這件事,臉色顯得無比嚴肅,對於聽者來說,這或許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對於他來說,卻影響了他的一生。
「你應該好好謝謝那位以德報怨的老鄉,如果不是他,你梁天不僅穿不上警服,而且還很有可能穿上囚服。」
「哎,誰說不是呢,今年我還去省城看過他們呢,老爺子身體挺硬朗,能喝兩盅,老太太身體不行了,我就把我媳婦留那兒了,洗個衣服做個飯唔的,順道還能照看一下老母親的病情。」
「啥?把我弟妹留那兒了?你叫她伺候一對八竿子打不著的老夫婦,她能情願?」
「啥打不著啊,那個丟雞的老鄉,後來變成了我的岳丈,我現在的老婆,就是他最小的女兒。」梁天唏噓著,好像思緒又回歸到了三十年前。
孫德龍一下怔住了,無意一拍梁天受傷的病腿:「嗨,行啊你老梁,偷了人家的雞不說,還順道把人家閨女也給順了,早怎麼沒聽你講過呢。」
「喂喲,我說你輕點行不行?這是條腿,不是你家坑頭,幹嘛呢這是,沒輕沒重的。」梁天嘶了聲,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剛進來幾天,且得養呢。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我這人一激動就這樣,碰著沒?我給你叫護士去。」
「叫個屁。」梁天笑罵了聲,接著道:「你要真為我好,就趕緊把我的退休報告給批了,我躺在這療養院里養傷,心裡也算賴好有個底。」
說到正事上了,一向能言善辯的孫德龍沉默了,他打心眼裡敬重這位戎馬一生的老隊長,可真到了離別的時刻,心裡卻總是忍不住流酸水。他跟梁天一樣都是老同志,一樣在刑偵上埋頭苦幹,一樣經歷過那些不為世人所知的崢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