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盛世還是亂世?
江南的煙雨天氣一來,便冷的讓人不願出門,陳韜隻是穿了一件有些單薄的麻衣,坐在石橋下躲雨,他的竹簍中盛著幾塊泥地中尋出的芋頭,回去用野火烤了,可以給饑餓的人吃。
雨下的大,陳韜甩了甩頭發,將頭發纏在一起擰幹,瞧了眼天上,烏雲密布,隱隱間還能瞧見一道雷光,這雨是要越來越大了,辛虧這條溪前些年改道了,一直都枯著,不然連個躲雨的地方都尋不到。
揀著一些還未淋濕的幹枝條,用火折子點著了,陳韜坐在橋下的石頭上,有些被雨淋濕發潮的衣服也脫下來,鋪在膝蓋上靠近火堆烤。
雨勢果然沒多久便大了,一陣風吹過,石橋下麵陰冷潮濕,一時間陳韜又把衣服裹了上身,可不能凍著了,否則身子一虛,還有可能染上疫病。
“滴答滴答……”
雨打在頭頂的石橋上,照著樹邊,陳韜的耳邊輕輕有人在說話,有人淋著雨在上麵石橋上路過,發出水花聲,嘴中嚷嚷“魏正絕,你說這風冷不冷,我胳膊肘風一吹進來就直哆嗦。”
有個熟悉又許久沒聽過的聲音回答那人道“雨……別看現在大……會兒就沒了。”
他聽了聽,連忙從石橋下探出頭來看,有一個老道士,在石橋上走過去,嘴中喃喃著,應該是在說話。
那道背影,他尋了幾年也未曾尋到,他都從娃娃模樣,變得這樣大了,竟然偶遇。
陳韜張張嘴,想喊一聲魏道士,隻是沒能夠出聲。
那道身形有些佝僂,負著一口滿是鏽跡斑駁的老劍,騎在一匹大馬上頭,便是有一個少年露頭,正在飲酒。
橋下的動靜終究是傳入那老道士的耳中,他慢慢扭過頭來,瞧見陳韜,目中有光閃過,又想起那個破敗小鎮中破舊小醫館,那個雙耳中塞著鈴鐺的稚嫩少年郎。
馬停下來,老道士從馬上跳下來,他摸了摸胡子瞅著盜聲兒說道“盜聲兒?盜聲兒。”
是他,真是他。
老道士的麵容竟比走時老了太多,盜聲兒見老人口型,還是在喚他的外號,盜聲兒連著兩聲。
“魏道士你終於回來了!嗯?還帶回了一個女孩?”盜聲兒瞧過去,女孩兒樣貌真是精致,腦後束著發,露出一張泛白的臉,上麵沒有一點汙垢,沒有光照著,也很白淨。
他走到老道士前麵,魏道士也更矮了,過去可是很高的人,如今卻比他還矮了一個頭,也許是他長高了,可魏道士確實躬著腰,像是道袍裏背著一個好多斤重的包袱似的。
“什麽女孩兒?”馬上的李惟安愣神道。
魏道士還是如以前一樣,動不動就笑起來,臉上的老皮皺成一團,盜聲兒好奇的問“魏道士,你是不是得病了?怎麽模樣變的這麽老了?”
魏道士走的時候,也不過中年模樣,如今看上去,倒像是六七十歲的真正老人。
老道士說話,盜聲兒隻能聽到嗡嗡響,全是他猜的,女孩兒撐著一柄油紙傘,老道士背上有傘他不拿,手上隻是提著一隻酒葫蘆。
“沒病,人老了而已。許多年不見了,盜聲兒也大了。”老道士沒做解釋,隻是感歎一聲,盜聲兒大了,看上去都有了一些胡須,看著像是個尋常的百姓。
棚子有些破舊,風灌進來。李惟安扯了扯衣裳,有些凍得不敢坐下,盜聲兒自己再多瞧了他一會兒才知道他是個少年,年紀不大,但是力氣卻很是驚人,與他那瘦弱的樣子又很不一樣。
棚子裏還有三個麵黃肌瘦的難民,皆是衣裳破舊,邊上還有個粥棚,也是盜聲兒陳韜自己搭的,有時連官府的衙役也會來吃上一碗稀粥。
“你還是這樣,習慣了一個人,不打算尋個媳婦兒?”老道士坐在青石上,瞧著陳韜說。
陳韜見他口型,點頭說“我一個人也挺好的,給人治病,日日都很忙碌,魏道士你不知道現在的時疫多嚴重,這城中每戶人家至少也都死了一個,要麽是病死,要麽是餓死。”
“所以你支了粥棚?”
陳韜點頭說“一鍋粥而已,不過是用半碗米,燉爛的一鍋稀粥,吃上一碗粥,都是水湯。”
他盛了三萬,一一遞給坐躺在地上的三個瞪著眼的餓漢子,三個漢子隻是二三口便吃下了肚子,吃完了每個人都和陳韜躬身遞上碗,謝陳韜的施粥恩情。
“不過一口的米粥而已,用得著這樣嗎?”李惟安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其實是說給老道士聽。
魏正絕搖搖頭,瞧著陳韜給三口碗再添上米粥,說道“這一口粥自然不值得多少錢,可在他們這些人眼中,也可以多活上一日。”
“再者說,你在汴京時吃的用的都是皇帝掏錢,你自然是不知道一斤糧米多少錢,如今汴京城中的米價與時疫未起時,漲了可有三十倍,連我這葫蘆中的酒,也是漲了五十倍了。”
“米價漲了三十倍?你這酒居然漲了一翻?”李惟安吃驚不小,如果魏道士他隻談錢,便是一斤米價十兩銀也不會太震驚,可是過去米價到如今,沒多久日子,便漲了三十倍,致使米酒暴漲。
三十倍的米價,許多人家都吃不起米飯,便去吃其他糧食,江南人喜食稻米,稻米漲,隨之吃北方黍米,黍米買入江南至多,北人隨之漲黍米價格,黍米漲價,眾人搶買入稷、麥,市場糧食的均衡一亂,江南人多,時疫一來,人心惶惶,如果不是真的餓,家家都躲在屋中不敢出門。
陳韜沒聽見,隻是將三萬稀粥再端給三個饑餓的男子,三人再是兩三口便吃完了,也不再討要,謝過陳韜的恩情,心中記下,隨後仰在棚中休息。
陳韜給魏道士和李惟安各端來一碗粥,粥中能瞧見燉爛的米粒少的可憐,可李惟安看了一眼,就說“你自己喝吧,我不用,我包袱裏還有幹糧。”
“吃吧,咱們下江南,幹糧也得省著些。”魏道士說著,自己走過去給自己再添半碗,一飲而盡。
李惟安看著陳韜在瞧他,還是聽了老道士的話,舉過碗,吃了個幹淨。這是盛世,也是亂世,宋遼言和,許多年不曾打仗了,宋與夏也已經和議,兵災沒了,隻不過是時疫起來了。
碗中的米吃在嘴中,陳韜接過碗,給他再盛了一碗說“年紀輕的人,多吃點才能有力氣,才不會不到入夜就餓肚子。”
“年輕的人吃多些,那這道士都吃第三碗了。”李惟安指著魏正絕說。
魏正絕正吃著碗中的米粒,扭過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和盜聲兒什麽交情?我可是救過他的命,有救命之恩,多吃一碗稀成這樣的粥又怎麽了?”
魏道士說話陳韜沒看見,隻是和李惟安說“他沒那麽大年紀,不知道他出了什麽事,我頭一回見他時,他瞧上去也不過就比我現在大一些。”
“還不到十年呢,竟然老了。”魏道士在他身後淡淡道,仿佛模樣老了,身形佝僂,聲音也蒼老,可他依舊是當初那個在墳頭上,低下頭瞧著陳韜連喚兩聲盜聲兒的魏道士。
盜聲兒擺下空碗,從竹簍中取出些幹柴,擺在棚子裏,用火折子想要戳火,隻是沒想到裏頭的火灰受了潮,竟然不能用。
一隻火折子遞到眼前,李惟安對著盜聲兒輕聲道“用我的吧。”
火勢不大,並沒有多少幹柴,棚子周圍用兩捆竹排遮著風,總算不會讓風雨打滅了。
魏道士伸出手,盜聲兒抓在手裏,搭在脈搏上,細細的思索著,盜聲兒就醫十多年了,老醫師留下的已與他再精進了很多,許多疑難雜症他如今也是信手拈來,在整個江南都小有名氣。
老道士的脈象平穩,倒真沒什麽大病小病,而是一副氣衰老態,倒真是一個老人家才有的脈象,盜聲兒暫且沒說,心中盤算著,搭脈的手指也用力了兩分下去,脈絡清晰,有氣無力的脈搏壓了一息便抬起。
李惟安在一邊瞧著,魏道士生病?就老道士自己的說法,他沒多大年紀,不過生的老相而已,一路南下,倒是白發生的越發多了,幾道皺紋也長在了眉頭,真有了幾分老者模樣。
騎馬時也沒瞧出多少,隻是一下馬,佝僂的背影真與爹說得魏老道很不同,他可是一個劍客,佝僂著背,如何施展劍法?
準是爹又騙自己了,騙自己帶著這麽一個老頭,好時刻勸他回來,哪知道老道士一南下就變卦了,勸著自己下江南。
陳韜抬眼瞧老道士,魏道士也在看他,歪著頭,等著他說話。
陳韜想了想說“脈象看,你這精氣不足,脈象倒是平穩,氣息不足,五髒六腑都有隱患,倒像是一個真的七八十歲的老人家。”
老道士也不說話,收回手來“大概是北方冷,下江南時又著涼,沒事,我養幾日就行了。”
“騙別人可以,騙自己?難。”陳韜站起身說“別說養幾日,便是用靈藥吃上十來年,也不會好了。”
他聲音並不大,因為他自己聽不到,隻是站起身,李惟安鬆下了手臂,他愣住了。
老道士抬眼,摸到腰間,有一隻酒葫蘆,掏出來灌口酒,笑了笑“沒有那麽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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