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三章 帥才
趙禎與群臣等到傍晚,正準備散朝,鄭朗急奏送到京城。
大捷啊,群臣歡喜似狂,這一戰打得有多辛苦,不僅在前線,實際犧牲的將士並不多,劉平不到一萬人,任福一萬幾千人,其他的零碎有一萬幾千人犧牲。
對於一個人口近億,一百多萬軍隊的國度來說,這點犧牲是在可以忍受範圍之內。
苦是的後方,鄭朗說蕭何之功,那是讓功,誇大,但為了籌備西北物資糧餉,幾乎所有大臣絞盡腦汁。
然而沒有一點兒亮色,讓人如何不灰心喪氣?
奏摺里還說了山遇的事,但字裡行間也看出鄭朗用意,前事已往,當為後鑒。鄭朗奏摺里的八個字。前事過去就算啦,但後面要引以為警戒。商榷是利器,也不能再一昧苟且偷安求和。若不是上下都抱著這種心態,郭勸又怎麼做下這種呆得不再呆的操蛋事?
鄭朗還是感到很可惜的,說山遇的冤枉,對我朝赤膽忠心,韓周枷押千里,一路呼號,愁雲慘結,其冤令天地陰晦。
趙禎讀到此,不能言。
鄭朗說得很公平,郭勸李渭是罪盔禍首,自己與諸相心態也不好,否則不會發生這種事。於是下詔追封山遇惟亮為褒國公,宋朝制度封死不封活。死人可以封王,但活人想封卻是很難。
一家都死了,封什麼國公也沒有作用。
不過鄭朗提及此事,使趙禎又想到一個人,韓周。怎麼兩次事件中,皆有這個人物出現?什麼來歷,這小子。不管了,下詔將韓周貶放到瓊州,不但下了嶺南,還下了海南。
鄭朗主要說的是商榷與苟和,這可以慢慢來,打到現在,花了那麼大人力物力,卻被一個小小的西夏玩得滴溜溜的轉,終於聽到大捷的消息,趙禎又下詔:「傳詔天下。」
讓老百姓也聽聽,咱們宋朝打了勝仗。最後問:「諸卿,西夏太子如何安排?」
還是沒有人答話。
趙禎無奈,看著晏殊。你是西府的大佬,西府主管軍務,你得發一下話。
晏殊很苦逼,讓他對著月亮,坐在水榭涼台上,看著小花,喝著小酒,吟幾首悠雅散淡雋永的小令,天下無幾人能及。但軍事方面,晏殊懂什麼?問他,還不如問葛懷敏。正因為不懂,所以一個個以為葛懷敏是宋朝的戰神,第二個曹瑋。
掃了一下諸人,遲疑地說:「要麼等鄭朗這一戰結束,看戰果如何再議?」
趙禎也沒有什麼好主意,於是准議。
只過了兩天,鄭朗第一封奏摺終於慢悠悠地來到京城。
這份奏摺說了軍事安排,來龍去脈。
原來自從聽到斥候稟報說有可能元昊會侵犯府麟路,涇原路諸臣就開始在商議此戰。
幾位宰相看了奏摺的日期很無語,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用慢奏入京?難道是故意的?但鄭朗能用急奏么,一是會影響府麟路戰役,二讓這些宰相商議,還不知道等到那一天自己才能得到回話,說不定吵吵鬧鬧,自己未等到結果,情報卻送到元昊的案頭。
再說,不是有一個內侍李征元在自己身側。
這是鄭朗主動給自己找擋箭牌。至於太監,現在四路的幾個大佬,無論龐籍,或者是范仲淹、韓琦與鄭朗,誰個將太監放在眼中。就是有王侁那樣的人物來到緣邊四路,也會活活讓這四個人虐死。
但也知道前面奏摺上為什麼鄭朗說捉住太子是意外,計劃做了更動由來。
看到這裡,幾位大佬皆是啼笑皆非。
往下看去,臉色都變了。
說了市易的事,不但說市易的種種弊益,還說了桑弘羊的均輸法,不要將它當成老虎,那是漢武帝見到國家財政睏乏,暫時使用的救急斂財之法。是救急之策,實際這次改革為什麼史上不說它是變法與革新,正是因為性質是救急之故。與現在宋朝為了支持財政,加重商稅,強征大戶性質一樣,救急的。一旦危機渡過,這些法令將會全部罷廢。何來猛如虎之言?
緣邊的市易一樣,一旦和平,商路重新通達,市易必須廢除。
屯田也是一理,屯田不能抱著斂財思想,它的宗旨應當是為陝西出產糧食,陝西有了足夠的糧食,比斂一些地租還值得。所以屯上幾年,當地蕃戶熟悉耕種后,全部交給蕃戶,再教他們讀漢家的書,寫漢家的字,十幾年下來,會全部同化,成為宋朝的真正子民。此乃一箭雙鵰之策。
寫得很詳細,幾個大佬看后皆無話可說。
這是要辨的,不然在楊偕蠱惑下,朝堂里一直有人對市易與經費的去向有異議,直到大捷傳來,所有聲音才壓了下去。但不能保證以後不會有人不翻出來秋後算賬。
又是契股與三白渠,契股有人也在動心思,可不知道賣了值不值得。鄭朗在這裡再次清楚寫了必須要賣,對國營的鄭朗很懷疑,也不相信。必須讓私人保持一半契股,平安監才能有活力。要賣,但要賣一個好價錢,不能黃金當作大白菜賣掉。三白渠也必須上,這一戰會持續很長時間,便是和,以後陝西也要留下大量軍隊,糧食問題必須要解決,否則國家財政吃不消。
到這裡很正常,談的是國事,鄭朗也有資格談論這些國家大事。
下面便不對了,對楊偕發起猛烈的進攻。
沒有鄭朗提議,朝堂上也開始有人對楊偕產生懷疑,府麟路打到這份上,為什麼太原一直不發兵。高繼宣回到太原后,朝廷立即用高繼宣替換了楊偕。
第二年高繼宣病死,朝廷無人可用,再次讓楊偕為河東路經略安撫招討使,依然無人識破。楊偕又提出六件事,一、不準中人干預軍事;二、遷麟州;三、以便宜從事;四、精減多餘的軍兵;五、招募武士;六、專捕援。並且說能用臣言則受命,否則就不領命。還要放棄府麟路,朝廷不同意,楊偕不停上書,於是罷知邢州。但他又說當面稟報軍事,用這個借口留在京城。元昊看到西夏國力吃不消,乞和但不願稱臣,楊偕又說朝廷連年征戰,國力日衰,應暫時答應元昊的請求。
西夏可以獨立,元昊可以背叛宋朝自稱陛下。
這次使君子黨們也識破他的真面目,包括王素、歐陽修、蔡襄等人紛紛上書彈劾,楊偕職為從官,不思為國討賊,而助元昊不臣之請,罪當誅,陛下不忍加戳,請將他調出,不宜留在京城。趙禎將他調出,楊偕繼續哼哼唧唧,不願意離開。趙禎無奈,只好將歐陽修等人的奏摺拿出來給他看,你自己解釋。
然而趙禎有一種嚴重的自虐心態,大臣越是胡說八道,他認為這人果敢能言,楊偕也屬於這一類型,對楊偕始終不惡。
鄭朗對此不是很排斥,上有所愛,下有所投,這也能證明一個君王的賢明,朝堂上喜歡胡說八道的人絕不是楊偕一個。但不能將整個國家玩弄於股掌之中,奏摺上不說國家,而是皇帝。於是有了一句,君子,君王乃子也。不是孔夫子所說的那種君子,而是皇帝的老爸!
後面是一疊劉真記錄的戰況,只到第一次麟州圍解之時,但能看府麟路的危機,元昊親征,十幾萬大萬,能不危險么?
幾個大佬不敢怠慢,呂夷簡臉上一本正經,實際心中笑開了花。罵得好啊,君子,君王是子也!
將此奏傳到宮中。
趙禎看后,臉色很是不悅。
那句君子語,自動略過,富弼石介等人的上奏遠比鄭朗這一句激烈多了,他也沒有動多少怒氣,該用的還是在用,不該用的還是不用。
生氣的是楊偕欺上瞞下。
鄭朗在京城那段時間,趙禎曾問過鄭朗,呂夷簡如何?
對呂夷簡與范仲淹皆不放心,兩人結黨,那個皇上喜歡,但不得不用之。
范仲淹能力稍小一點,德操卻能讓人放心,危害性不大。呂夷簡能力大,德操不行,貪戀權位,最後一條才讓他擔心。後來剪鬍子是呂夷簡奄奄一息,沒有危害,趙禎才想起呂夷簡的好。因此任用呂夷簡,趙禎心頭有些陰影。
鄭朗說了一句,真小人也。
趙禎又問,何解。
鄭朗說,德操上的小人,國家的良臣。
趙禎懂了,沒有再談呂夷簡。
不管德操如何,呂夷簡是在為國家辦事,想著國家,而不是在玩弄國家。
在皇宮內踱了大半天,趙禎下旨,派人仔細察看府麟路的戰況,與史上不同,史上幾位老大們表現皆不得力,過份渲染府麟路戰功,未必有多大好處,畢竟折家也是半遊離於朝廷之外的党項人。但是涇原路取得大捷,遮了百丑,府麟路大捷也就除去最重要的障礙,有功的也可以獎賞傳揚。這是趙禎式的平衡之術,連鄭朗也沒有想到。
又派人責問楊偕為什麼不出戰。
說練兵可以,但府麟路從七月底開戰,八月楊偕去太原,如今馬上到了冬月中旬,你的援兵在哪裡?
……
這是遲來的公道。
府麟路此時另一個將星冉冉升起。
他不但是將星,還是一個帥星,真正的文武全材,罕見的儒將。被某些人抹殺了,否則此人軍事天賦可能遠在狄青之上。
張亢。
在史上奪琉璃堡之戰前,張亢還發動了陸續的戰鬥,當禁兵士氣激起時,張亢看到西夏軍隊沒有準備,在龍門川屯有一批秋糧,於是派出勇敢的張岊,率領九百人又擊潰西夏人,使西夏掠奪龍門川秋糧計劃失敗。然後與張岊諸將協手反攻被佔領的豐州,一日數戰,西夏軍隊被斬俘近萬人,成功收復豐州。
這個行動有些冒險,可張亢怎麼辦呢,他幾乎是孤軍奮戰,心中苦悶無人知道,不能說,一說府州三軍軍心就散了。若沒有鄭朗,他以後還會更苦悶,他雖有戰功,但不是武官,是正牌進士出身,立下如此奇功,反而貶官,後來最高官職僅是一個眉州防禦使真定府路副都總管,而另一個人楊偕居然做到翰林學士右諫議大夫,若不是年老,說不定能做一個宰相玩一玩。並且毫不羞恥的以兵家自居,著了多本兵書。
楊氏兵書能看么,會害死人的。
鄭朗的出手,張亢沒有冒險,選擇一種穩妥的打法。自己主要職責是拖,將元昊主力軍隊拖在這裡,給鄭朗時間。
並且心中大定,他不相信鄭朗不會不給他一個公道。
向琉璃堡出手,是元昊擄來的物資全部在這裡,也是振奮士氣。
宋軍衝進琉璃堡,此時西夏人正睡得香,忽然聽到外面的喊殺聲,耶布移守貴匆忙地從床上爬起來,披起衣服,出去觀看,就看到宋軍正在屠殺自己沒有準備的屬下,離他只有幾十步遠。不顧手下,立即騎馬向外逃跑。
張亢乘勢連奪三寨,這一戰使西夏擊斃三百多個士兵,其餘人都逃跑了。但損失的牛馬羊駝上萬,以及無數物資與糧草。張亢沒有辦法搬走,將牲畜趕進府州,糧食與琉璃堡一把火全部燒掉。
接下來於步駝溝築了宣威寨,這就是鄭朗所想的平夏城與永樂城的區別。永樂城前擾銀州大川,傍倚無定河,敵人攻打的道路有無數條,平夏城只有北葫蘆川與沒煙峽兩條道路供西夏軍隊選擇,而宋朝邊上有天聖寨、高平寨等寨砦拱衛,物資運輸比西夏更流通,所以地勢上平夏城能堅守,永樂城不容易守住。
琉琉堡在府州北方,北方是黃河,是西夏人佔領的北河套,所以這一寨不能保留,必須焚毀。宣威寨不同,與府州相連,可以互相策應,又卡住了西夏人行軍的一條重要道路。
這種理論,朝中大佬沒有幾個能懂的。
可是新的危機已經來臨。
正在鄭朗與野利遇乞對峙時,麟州城情況惡劣到了極點,沒有水的城市,沒有雨沒有雪的奇怪天氣,被圍了二十多天,城中乾渴到了黃金一兩隻能換水一杯!
苗繼宣派了一名斥候,好不容易從後山懸崖上慢慢吊下去,來到府州將情況稟報,你們府州現在有糧有肉有蔬菜有水,俺們怎麼辦?什麼都沒有,有的百姓快活活渴死了。
張亢聽了后嘆氣,然後看著南方,心中有些憤懣,鄭行知,別人不管哪,俺是相信你的,這都過了幾個月,為什麼也不動手,難道真想府麟二州將士全部戰死,以成就你的偉大?
無奈,只好抽調軍隊,一共只有三千餘人,這也是府州能抽出最大的兵力。
而對方雖讓幾位殺神弄死許多人,但兵力還接近十萬。
就這樣,三千餘人帶著物資上路,不但要將這批物資送到麟州,還要打通一條通道,使府州的物資能順利送去好幾批前去麟州,這才能使麟州再熬一段時間。
敵人便象群狼一樣,不停的圍過來。
一路廝殺,一路戰鬥,就象這條道路似乎沒有一個窮頭。
三千餘人滿身血腥的來到柏子砦,一路西夏人不能攔住他們,於是聚集數萬騎兵於柏子砦,以逸待勞,準備以近十倍的力量伏擊。
茫茫無際的西夏騎兵湧上來,張亢在腦海里迅速做了一個判斷。不能逃,敵人是騎兵是逸兵,自己是步軍是疲軍,一逃跑會死得更快。也不能逃,麟州軍民正等著這批物資救命。
於是對手下說道:「我等已陷死地,前斗則生,不然,為賊所屠,不會有一人生還。」
突然張亢眼睛眯了起來,此時起一陣北風,他們從府州而來,站在北邊,風吹過,颳起一陣塵沙。絕對沒有沙漠與戈壁灘那麼嚴重,但會造成一些影響,比如張亢看到一些西夏人在揉眼睛,大約眼睛里進了沙子。
大喝一聲:「殺。」
宋軍沒有想到,反正也是死,不如索性殺上一通,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兔子川奇迹再次上演,一頓砍殺,幾萬西夏騎軍居然被再次殺退,直接讓宋軍殺死的人不多,但許多人自相蹂躪而死,僅戰馬就奪下一千多匹。張亢馬不停蹄,對西夏的建寧寨發起進攻,西夏軍隊披靡而走。
但這一戰過後,張亢不得不停下腳步,在建寧寨休整。
一路打到現在,幾乎沒有休息過,若不是夜晚寒冷,連夜裡都要鏖戰。
幾乎所有士兵體力都耗盡了。
元昊卻看到一片光明,他也接受野利遇乞的戰報,石門川戰役還沒有打響,野利說了一些情況,包括成克賞在三營山的埋伏。
他不在涇原路指揮,僅從戰報里很難看出什麼。范仲淹的出兵,更使他迷惑,既然從環州出兵,那麼范仲淹也不敢分兵前去涇原路。算算兵力差不多,全部是在野外,自己七萬騎兵對付不了四萬幾千宋朝步軍?
其實涇原路戰爭只是一聲血仇之戰,不關他的大局,奪下府麟路才是他的夢寐以求。
寫了一封信,囑咐野利遇乞小心,又將視線轉到眼前戰局上。張亢在建寧寨休整,正符合他的心意。麟州城元昊已經當成囊中之物,但是府州還有一些軍隊,又有許多物資。本身的地勢,攻打極其不易。
不如讓張亢呆在建寧寨,用少量騎兵不停的騷擾,讓建寧砦的宋軍感到威脅與危險,又不趕盡殺絕,利用他們來吸引府州大軍源源不斷的到來援助。
那麼府州的主要兵力將會凝聚在這一個點上。
至於建寧寨,那也叫寨么?牆也沒有一人高,與野外作戰有什麼區別?只要在這裡將宋軍殲滅,府州城兵力空虛,還用什麼來守?整個麟府路也就被他囊於掌中。
朝廷派來查問府麟路戰況的官吏與太監也在這時趕到府州。
折繼閔大約心中有些激憤,內侍詢問張亢在哪裡,折繼閔便說道:「他在建寧寨。」
內侍也不知道建寧寨在何處,以為是宋軍掌握之中的一個寨砦,說道:「能不能帶某去看一看。」
你自己要去的,不能怪我,折繼閔說道:「好。」
派了一隊人馬將內侍與官吏一起護送到建寧寨。
張亢心中也有怨氣,認為是上了鄭朗的當,沒有多理會他們,看了看大隊人馬休息幾天後,精神氣恢復過來,說道:「我們再往麟州城出發。」
內侍嚇了一跳,問:「去麟州啊?」
「嗯。」
「賊寇還有多少人?」
「不知道,接近十萬人。」
「十萬人哪……我要回去!」內侍猛然看了看三千餘名宋軍,腿一軟大聲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