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六十二章 變臉(上)
船隊在北上,但在某一處地方,幾十個人在進行著秘密會議。
其中一人問道:「廣州那邊有沒有傳來消息?」
是問鄭朗的。
鄭朗這次真的有些動怒了,說十幾天俺們就將這些生蠻解決。但知道的僅是在場的一些人,以及上層人士,隨著鄭朗耽擱兩天就順流迅速東下,真實的內幕消息還沒有傳到廣南東路。至少普通人不知道。
然而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鄭朗突然來廣州,還是引起一些相關人的擔心。不過因為帶的軍隊不多,並不認為是對付生蠻的,或者馬上就要對付生蠻。
就不知道鄭朗是來幹什麼,也不敢前去詢問,只好打探鄭朗來的用意。
一個人答道:「他順著龍川水北上了。」
「北上?」一屋子人抽冷氣。
另一個人敲著桌子,說道:「北上又能怎麼?別忘記了,他還帶著一百蕃騎,一百匹馬,這樣的目標到哪裡都會引人注意。若是來到循州,我們一定能得知消息。」
大家一起點頭。
又有一人說道:「主要廣州那邊有變化啊。」
大家一起沉默,指源頭的亭戶與大小官吏以及一些豪強。
宋朝份量最大的是淮鹽,其次是解鹽,還有其他地區的鹽,各個地區情況又不一樣。例如登密二州的鹽,主要供應京東路大部份地區,這部分鹽依然還是謀利的。濱滄二州的鹽。供應河北路與青淄齊三州,這裡情況又與其他地區不一樣,抵消契丹鹽的侵襲。實行的是最直接的通商法,鹽價低,宋朝政府謀利不大。福建長清鹽。產量低,供應福建路,不過因為山路運輸艱難,朝廷想謀利,出的鹽價高,使得福建路西南地區遭到廣鹽私鹽侵害。井鹽地區,供應夔峽四路。浙鹽,供應兩浙路與江東路歙州地區。還有廣鹽……
這一制度乃是趙匡義實行下來的。
趙匡胤三條最重要的家法。不殺士大夫,用以收文臣心,使文臣盡心盡職為國家效力。不殺柴家子孫,善待之,畢竟柴榮對趙匡胤有知遇之恩,自己卻篡了柴家的皇位,感到內疚。其三便是不得加稅。五代更替,百姓太苦了,包括他一家都生活在膽戰心驚的日子中,他一統天下,就是想給全天下百姓一個好日子。
一開始執行很好。但高梁河一戰,趙匡義將大哥留下的家底子全部打完了,意識到契丹強大,不得不增兵,國家開支浩大,又不好公開加稅,於是將主意放在其他方面,例如鼓勵行商,對幾項專營加強控制。
不能一昧貶之,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
為使鹽政不能混亂,嚴格地劃分了各處產鹽官榷與通商的範圍。
可是時代在變,這些劃分的範圍漏洞漸漸擴大,各路鹽都出現許多問題,廣鹽也是如此。國家鹽政大頭在淮鹽、解鹽、浙鹽、井鹽、建鹽、京東鹽。這六種鹽幾乎佔據國家用鹽量百分之八十幾。但還有兩種鹽,一是河北鹽,獲利最少。其次便是廣鹽,因為控制弱,以撫柔政策為主,怕激起蠻人生變,獲利同樣很少。出鹽價低,稅務也低。(官方統計數據,淮鹽兩百多萬石,解鹽一百多萬石,浙鹽五十多萬石,廣鹽二十萬石左右,建鹽十萬石左右,京東鹽與河北鹽四萬石左右,井鹽是謎,實際產鹽數有可能是其一倍)
於是麻煩來了。
廣鹽又分為兩部分,北部灣地區的兩個鹽場,產鹽量小,主要供應北部灣與雷州半島數州,其中高州與竇州(后廢,以信宜併入高州)因為當地情況,允民將廉鹽販來自賣,朝廷直接放棄這一地區鹽利所得。另外就是廣州鹽,佔據廣南鹽產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產量高,而兩廣人口少,供遠大於求。加上朝廷管理鬆懈,所以一些相關的亭戶、官吏與豪強與走私商人勾結起來,將鹽運向虔漳汀等地,以謀取利潤。於是鹽政混亂八州,廣州也名列其中。
新鹽政出來,並沒有加強管理控制,一旦公開讓虔州等地區成為通商區,甚至傳言福建數州也將實行通商法,那麼這些大亭戶、豪強與官吏將會謀取更大的利潤。
因此這個鬆散的聯合出現分裂。
對鄭朗來幹什麼的,也不那麼上心了。
一人說道:「無妨,只要外地商人不敢將鹽向虔州運輸,遲早新鹽政便會罷廢。到時候他們還要與我們站在一起。」
怎麼辦呢,人家是源頭,鹽從他們手上出,雖不樂意此次分裂,也拿他們沒有辦法。最痛恨的是廣州一些商人開始蠢蠢欲動,想要加入商鹽行列,那麼衝擊力會更大。
討論了半天,也沒有研究出鄭朗此行的目標,反正目標顯著,一百蕃騎,一百匹馬,到哪裡都會引人注意。索性不管,又開始商議正事,一人問道:「碼頭上的人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上船的貨物大箱子是鹽,中箱子是綢緞,小箱子是香料。」
江南西路也產絲綢,並且比兩廣發達,不過有部分人將北方絲綢購來,經過一些黎蠻的再加工,織花綉圖,又反過來運回北方銷售,若是這些綢緞,價格更貴,有的貴者都不可估價。
「來者是什麼來頭?」
「聽說是杭州錢家的人。」
「那個吳越王?」
「吳越王一家多搬到京城,大約是錢家的族人。」
大家鬆了一口氣,一起呵呵笑了:「這些人膽真大,不要說錢家,就是吳越王的後裔又如何,早沒落了!」
一人又說道:「那個相公在杭州擔任過好幾年知府,大約他們仗持這一點。才敢南下的。」
「那個相公又如何,難道他有本事將這些大山的野蠻一起給收拾了?」
大家再次歡笑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就是鄭朗將兩廣所有軍隊集中起來。都不可能辦到。
「做不做?」一人問道。
「為什麼不做?」
這段時間他們很苦逼,不但他們苦,福建那邊也苦。
福建路轉運使乃是楊紘。幾乎整個宋朝都知道,王鼎,王綽,與楊紘,三人皆出自頂尖的官宦世家,卻沒有官宦子弟的自覺,專門打壓豪強官吏,連皇帝的宦官都不放過。手段嚴厲之極,被譽為江東三虎。來到福建路后,依然死性不改。在他的打壓下,漳汀二州的私鹽販子噤若寒蟬。
蔡襄與李肅之性格算溫和的,可李肅之身邊有張岊這個殺神與數千精兵,誰個敢碰?蔡襄主要就是針對虔州鹽政改革而來的,一開始手段還算溫和。隨著循虔鹽道案發。蔡襄同樣被激怒了。一些人想哄抬鹽價,蔡襄立即召集土兵,還是從他州召集的土兵,帶到三州二軍,專門找那些哄抬鹽價商人的麻煩。又將庫里的淮鹽向市場發放,生生將鹽價上抬的風頭壓住。
至於兩廣,不用說,有一個更猛的人在哪裡坐鎮。
但這些人也不擔心。
根源還是在循虔道,或者建龍道(韶州建福到虔州龍南的山道),只要這兩道沒有商鹽過來,蔡襄只好一直動用淮鹽救急,最後不得不放棄新鹽政,恢復以前的淮鹽禁榷法,他們就可以宣布勝利了。
故刻意選擇老劉護送的鹽隊,無他,規模最大。
現在又冒出一批不怕死的人,還得要用暴厲血腥的手段,進行震懾。否則在利潤誘惑下,廣鹽會源源不斷地向虔州湧來。要命的是廣鹽產量很大,若放開的,十幾個鹽場一年生產七八十萬石都不會有任何問題。只是因為銷路問題,產量萎縮。
況且還有更昂貴的綢緞與香料。
一個個心動了。
……
陰謀在展開,鄭朗在船上不自覺,繼續與田瑜、周沆商討著嶺南事務。
想要好,得解決三件最重要的問題。
第一就是蠻人的王化,宋朝看似給了這些蠻人最大限度的自由與**,可過了頭,已經成了嶺南發展最大的掣肘。不能再一昧優柔下去了,但也不能殺,能殺得完嗎?必須恩威並用。
其次是道路,要想富,先修路,這時不會出現水泥馬路與汽車,但有了良好的道路,便能使各地區相互溝通,不但利於文明氣息吹拂嶺南各地,也利於商業發展。
第三便是水利。
嶺南除了一些有良心官吏弄了一些簡單的水利工程外,絕大部分地區百姓都不知道何謂灌溉。肯定不行的。
但各地有各地的情況。例如北方,水利主要是引水,水害卻是地上河,除了秋後冬天枯水時季,自桃花水后,便開始有了水患威脅。江東地區不同,水勢平穩,要麼圩區,水害卻是在夏天。兩浙又不同,離出海口近,不怕夏汛,反而怕秋天颱風暴虐,帶來大雨,形成山洪暴發,生起秋潦。
廣南地區卻更複雜。
有的地區離出海口近,利於修圍田,有的地區離出海口遠,地勢低洼,利於修築圩田,還有的地區有山有水,利於修築堰田、陂田,還有的地區多是山區,只能修梯田。
水勢不同,有的地區水勢平穩,怕的是夏汛,有的地區水勢急促,怕的是秋潦。也未必是秋潦,有山有水的地區,山洪暴發時間很不穩定,夏天照樣有潦水。
想要開耕,水利必須先上的,可情況複雜,不得不區別性的對待。
至於虔州鹽政改革,在鄭朗心中僅佔據著一個小小的角落。
田瑜看鄭朗提都不提,忍不住又問道:「那些蕃騎呢?」
「他們根本就沒有上岸,還在後方呢。」
「在後方?」
「不在後方又能做什麼?若是在平原地帶,氣候適宜,跨下有良馬,手中有兵器。一百蕃騎足以衝垮一千以上的蠻人部隊。但在這個山林地帶,樹木密集,山道崎嶇。蕃騎又能做什麼?」鄭朗伸了一個懶腰說道。
「那為什麼帶他們過來?」
「他們是我的侍衛。」
「鄭相公,別賣關子。」
「資忠,請放心。我既然帶他們過來,就必派上用場。然而怎麼去用,要斟酌的。現在不到他們出現的時候。」
「可……」
「放心,此行我有足夠的把握。若是沒有一些良將出同出謀劃策,以我的水平,對付儂智高都會十分吃力。」鄭朗說的是實際話。不開金手指,僅是軍事水平,自己未必是儂智高對手。
「但……」田瑜未好說出口。現在就是換狄青前來,也不敢僅率九百人剿匪,不對,現在好象只有四百餘了,四百餘兵士想在七天,也不對,路上還要耽擱兩三天。還有返回的時間,真正時間只有兩三天可用,爬十幾座山時間就沒有了,何談剿滅?狄青也辦不到。
「足夠了,資忠。我未必及儂智高,可儂智高僅是一個,不可能遍地可見儂智高。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無論循虔道或者是建龍道,都沒有老虎,那麼輪到我這個猴子稱霸了。」
鄭朗說得憊懶之極,二人皆是無言以對。
真實情況卻不是二人所看到的那樣,一系列的布置早就安排下去。
鄭朗說得輕鬆,那只是戰略上的藐視,戰術上卻很重視的,陰溝里照樣能翻船。
逆流而上,河流湍急,船速更慢,直到第二天傍晚時份,這一行水路才結束。龍川還沒有到盡頭,可上游水淺,水流更急,已經無法行船。因此在這裡百姓自發地修建了一個小型的碼頭。按照各州管轄範圍,實際這裡已經屬於虔州範圍。不過中間還有大片的生蠻居住區,劃分得一直很模糊。以前這裡幾乎屬於三不管地帶,因為有一條簡易的山道,所以有商業來往。
因為生蠻的蠻橫,商業量不大,反過來卻成了私鹽重要的通道,故有人稱它為循虔鹽道,而不是商道。應這個勢,這裡陸續又出現兩家簡易的酒館,早點、茶水與酒菜全包式的簡易酒館。還有一些小地攤,十幾戶人家。
又有一些兇悍的人、流匪與亡命之徒、逃亡的犯人在這裡找生活。官府越加不想過問這一個小碼頭。直到虔州鹽政改革開始,鄭朗主動替蔡襄分擔壓力,在這裡設立一座小戍所,駐紮著十幾個兵士,現在是保護鹽商安全,未來卻有重要的作用。一旦循虔道威脅解除,不僅會是鹽道,還會是一條重要的商道,甚至鄭朗準備拿出資金對此道進行重新翻修。那麼不但會有戍所,還會是一個徵稅的重要所在。來往的商人多了,會在此形成一個小草市。至於鎮,鄭朗不想了。畢竟這一帶人口基數太少,沒有成為鎮的可能。
船隻一個個靠了岸。
幾個兵士來了精神,從哨所里跑出來,喝道:「裝的是什麼,打開,打開。」
鄭朗從船上走下來,遞過從廣州拿來的券書。
「老子不識字,將貨箱打開,讓老子查。」
鄭朗忽然臉色一沉,喝道:「某從廣州來,只聽到幾位在這裡有保護來往商人安全之責,誰給你們盤查貨物的權利!」
他長時間上位,雖不怒也自威。一聲低喝,臉上立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幾個兵士不由地一怔。
鄭朗從袖子里掏出十貫錢新紙鈔,紙鈔發行得不多,但已經開始流行。因為防偽措施嚴密,成本高,也得到百姓的認可。只可惜鄭朗擔心之下,發行的數量很少。市面上有,但不多。
十貫錢紙鈔,數量不多也不少,鄭朗又說道:「幾位兵哥拿去喝茶,但要知足。」
幾個兵士又怔了一怔,一個兵士想過來,卻被另一個兵士攔住。這一行人數量龐大,不好惹的。而且帶著這麼貨物,弄不好大有來頭。幾個兵士將紙鈔接過去,低聲罵咧咧地離開。
田瑜皺了皺眉頭,不滿地說:「都成了什麼。」
他身為廣東體量安撫使,兵士也是他的管轄範疇,看到這幾個士兵就象土匪一樣,自然不樂意了。
鄭朗拉了拉他胳膊肘兒,說:「資忠,我們前來辦正事,幾個兵匪不用理他們。」
諸人開始魚貫下船,將貨物從船上搬下來,就著旁邊的空地,搭了一個簡易營寨,將那些箱子環繞在中間,因為帶著一些名重的商品,還放進帳蓬裡面。
遠處有十幾個大漢冷冷的盯著他們,一臉的剽悍之氣。管得松,這個碼頭繼續成為藏污納垢的所在,這十幾個大漢一看,就不是好人。但面對鄭朗龐大的隊伍,也不敢生產什麼歹意。
鄭朗也不想過問他們。
各不相干,平安地過了一夜,第二天太陽剛出來,就開始再次出發了。
實際到了這時候,還剩下不到五天時間。
一會兒,小碼頭丟在身後,道路也變得崎嶇起來。鄭朗皺了皺眉頭,這一行前來,鄭朗做過許多精心安排,包括車子,箱子以及所備的輜重行李武器。
但山道的艱難,還是出忽他的想像。
即便車子質量好,時不時因為顛簸,車子損壞。
可以維修,不過時間略有些緊張。
隨著耽擱的次數越來越多,鄭朗有些不耐煩了。田瑜與周沆不知道鄭朗什麼計劃,依然察覺不到其中的區別。
只是越往深處去,樹林越密集,大片的綠影壓抑得人都快喘不過氣來。
有聲音,時不時傳來蠻人的歌喉,不過一行人除了那兩百多名熟蠻代表外,皆聽不懂在唱些什麼。並且只聽到聲音,因為樹木的稠密,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山也多,山連著山,幾乎沒有盡頭。
田瑜帶著擔心問:「鄭相公,這一帶是不是熟蠻區域。」
鄭朗搖頭:「不是,已經進入生蠻居住區。」
一句話,田瑜感到一陣莫明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