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 清者自清
欽差還沒到汝陽城,劉其昌就已經先失了一分。從西平到汝陽城這一路上,王錫爵和王家屏停轎數次,先後質詢了數十名農夫,得到的消息是一樣的,那就是當地官府號召罷耕抗議,而勘輿營則針鋒相對,發布了春耕令,嚴禁棄耕現象的發生。
在春耕令中,蘇昊以都察院經歷的身份,要求所有地主和普通農民必須耕田備種,違者以破壞生產論處。勘輿營有2000多人,被蘇昊分成了幾百個小組,分散到全府各州縣,監督春耕令的執行。像賈正貴這樣破壞春耕的鄉紳,被打板子或者吊起來示眾的,比比皆是。
一開頭,各地的官府還打算與勘輿營掰掰腕子,派出衙役去給鄉紳們撐腰。奈蘇昊是個膽大妄為的人,帶出來的隊伍也是桀驁不馴,縣衙里的衙役與勘輿營的軍士們衝突了幾回,每一回都遭到了對方毫不留情的還擊。衙役的戰鬥力哪能和這種野戰部隊相比,打了幾回,他們就認栽了,只能一個個鼻青臉腫地跑回去交差。
官司打到劉其昌那裡,劉其昌也是沒辦法。自從雙方各自向朝廷上書之後,劉其昌與蘇昊之間就進入了敵對狀態,互相不再來往。像勘輿營與各州縣發生衝突的事情,劉其昌窩著一肚子的火,但他知道,即便出面去向蘇昊抗議,結果也只能是碰一鼻子灰。雙方既然已經撕破臉了,蘇昊也不怕多得罪劉其昌一些,反正最終誰勝誰負,根本不在乎多這一兩個罪名。
「真是豈有此理,這兵部的人,怎麼管到地方政務上來了?」鄔伯行嘀嘀咕咕地發著牢騷。但卻不敢把話說得太滿。罷耕一事,純粹是弄巧成拙了,現在王家屏對劉其昌惡感驟生,鄔伯行說什麼話也起不了作用了。[
「鄔侍郎,下官以為,光憑這一路上看到的東西,並不足以說明什麼。這蘇昊握有兵權,可以恃強凌弱,強迫農家說他的好話。這一路上我們所見到的農戶。說不定都是蘇昊安排好的,目的就是為了混淆視聽,欺騙二位閣老。」程棟向鄔伯行說著自己的看法,他原本就是一個偏執的人,心中既是認定了蘇昊不是什麼好人。眼睛里看到的一切,也都有了不同的解釋。
鄔伯行點點頭道:「邦治所言有理,這種欺上瞞下之事,本官見得多了。不過,邦治有何高招,能夠破開此局呢?」
程棟道:「下官以為,應當懇請二位閣老下一道指令。要求蘇昊把所屬官兵全部撤回,這樣一來,當地百姓才能拘束,暢所欲言。否則。在刀槍之下,誰又敢說真話呢?」
鄔伯行道:「的確應當如此,本官回頭就去向閣老陳說此事。」
「還有,下官以為。要想了解真正的民意,當遣人微服私訪。下官自請擔當此任,還請鄔侍郎替程棟向二位閣老請命。」程棟說道。
鄔伯行道:「邦治有此意願,甚好,本官願意到閣老面前替你去請命。對了,邦治,這兩日我觀你與鄉農攀談,應答頗為流利,莫非你從前曾經到過汝寧?」
程棟搖搖頭道:「此事說起來,下官也頗為詫異。下官並沒有到過汝寧,然對這汝寧的鄉談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莫非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天意?」
程棟的迷茫是真心的,他並不知道,在他還懵懂知的時候,其實正是生活在汝寧的。他的父親曾是汝寧府的通判,因為查案觸動了汝寧府的犯罪網路,被迫棄官回家,在路上,又被豪強地主雇傭的強人殺死。他姐姐程儀帶著他逃出生天,躲到江西去避禍。那個時候,程棟只有八九歲,雖然能記得一些當時的場景,但這個場景是在何府何州,卻是記不清了。
程儀生怕弟弟長大了之後回去復仇,所以也從來都不敢向他說起汝寧府的事情。時至今日,程棟只記得自己有過這樣一樁家仇,卻不知道此事正是發生在汝寧。這幾日,他與汝寧的農民交談時,意外地發現自己能夠聽得懂汝寧的方言,甚至還能夠說出一些來,他把這都歸因於自己的天才聰慧了。
鄔伯行自然也不會知道程棟的出身來歷,他只是把程棟當成一桿能夠拿出來使用的槍,只要程棟願意聽自己的指揮就足夠了,至於其他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有興趣去了解的。
從西平到汝陽城,不到100里路程。欽差行營邊走邊調查,足足用了兩天時間才來到汝陽城下。劉其昌和蘇昊都已經得到了通報,知道欽差到來。雙方各自帶著自己的班底,來到汝陽城外,迎接欽差的大駕。
「下官劉其昌,恭候王大學士、王大學士……」
兩位閣老都姓王,都是大學士,劉其昌只好連說兩遍王大學士了。
「免禮,劉知府辛苦了。」兩位王大學士分別從轎子里走出來,同時向劉其昌說道。
與汝寧府衙的官吏見過,王錫爵和王家屏又轉向另一側,蘇昊帶著勘輿營的一干官員,站在那邊也正等著接見呢。
「下官蘇昊,恭候二位閣老,鄔侍郎……」蘇昊也把禮節做得足足的。
「改之辛苦了。」王錫爵向蘇昊還了禮,然後認真地看了看蘇昊身邊的人,臉上掠過一縷難以察覺的詫異之色。他心裡有個疑團,但他也知道,此時並不是解開這個疑團的時候。他對蘇昊問道:「改之,前日我等以欽差的名義給你下的旨意,你可收到?」
「回王大學士,二位閣老的旨意,下官已經收到了。下官業已派人飛馬前往各州縣,召回士卒,絕不敢堵塞民意之口。」蘇昊答道。王錫爵說的旨意,就是程棟給鄔伯行支的招,要求蘇昊把勘輿營全部撤回,對此,王錫爵和王家屏也是贊成的。
簡短的歡迎儀式過後,劉其昌在前面帶路,王錫爵與王家屏一行浩浩蕩蕩地進入了汝陽城。蘇昊帶著他的班底跟在一旁,王錫爵為了與避嫌,倒也沒有跟蘇昊說太多的話,眾人只是聊了幾句諸如天氣、身體之類的閑話而已。[
為了歡迎欽差,劉其昌在汝寧府衙安排了宴席,雖然他心裡有一萬個不樂意,但還是讓人請了蘇昊一同參加。在安排座次的時候,蘇昊也被安排在王錫爵、王家屏所坐的這一桌上,與劉其昌正好面對面而坐。劉其昌黑著一張臉,刻意不去看蘇昊的嘴臉。蘇昊卻是笑呵呵的,像是一個沒事人一般。
酒席開始,各種繁文縟節的應酬自不必細說。待到各人都敬過酒之後,王家屏把酒杯一放,對劉其昌問道:「劉知府,老夫和王大學士這一路過來,在你汝寧府治內聽說了一件怪事,劉知府可能給我二人解釋一下否?」
「王閣老請講。」劉其昌知道王家屏想問的是什麼,但必須先裝傻。
王家屏道:「我等聽說,各縣官吏夥同鄉紳,相約罷耕,甚至不惜為此而傷害耕牛,劉知府可知此事?」
「有這樣的事情!」劉其昌面有驚訝之色,「罷耕,還傷害耕牛,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如何可能出在本府?視遠,你可曾聽說過此事?」
坐在下首的杜惟明搖了搖頭,說道:「下官未曾聽說過,這些日子,蘇學士派兵封鎖了各處通道,府衙的官吏出不了城,各州縣的消息也傳不到汝寧府來,下官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聽到下面的消息了。」
「封鎖通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鄔伯行裝出不解的樣子,扭頭對蘇昊問道:「蘇學士,杜同知所言之事,你可知情?」
他們三個人你問我、我問你,把戲演得像真的似的,蘇昊豈能看不出來。對於鄔伯行的質問,蘇昊只是微微一笑,道:「下官豈有這樣的膽量,敢阻斷地方交通?下官派出兵卒前往各地,這是實情,不過目的不是為了封鎖通道,而是為了勸農春耕,這一點,請各位大人明鑒。」
「勸農春耕?只怕是為了虛張聲勢,蒙蔽欽差吧?」杜惟明冷笑道,「汝寧府雖然天災不斷,但這罷耕之事,卻從未發生過。蘇學士到汝寧才幾個月,汝寧就出了罷耕之事,這當如何解釋呢?」
蘇昊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下官自忖問心愧,並不需在此處多費口舌。二位閣老都是睿智之人,誰真誰假,相信閣老是能夠查得清楚的。」
王錫爵道:「大家都是同朝為臣,何必鬧得這樣僵?劉知府,蘇學士,你們有什麼事情不能商量著來呢?」
劉其昌道:「王閣老,非是下官不願意與蘇學士商量,實在是蘇學士仗著自己是朝廷大員,行事囂張,不把我等地方官吏放在眼裡。一個興隆賭坊的案子,下官身為知府,到現在還沒有見著嫌犯,二位閣老評評這個理,哪有這樣做事的?」
「蘇學士,此事當真嗎?」王錫爵板著臉對蘇昊問道。
蘇昊早就準備好接受來自於欽差的質疑了,他點點頭說道:「此事當真,不過,這並非因為下官不把劉知府放在眼裡,而是因為……劉知府本人就是涉案之人,豈有讓案犯自己審自己的道理?」
「你血口噴人!」劉其昌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等物一陣亂跳,「蘇昊,當著二位閣老的面,你今天如果拿不出證據來,你就是誣告!本官拼出烏紗帽不要,也要把這官司打到聖上面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