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埋子
寂靜的夜裡,只有奧迪A8轟鳴的聲音迴響。
坐在車子後排的鐘意長久未發一言。
她就目光炯炯看著王庸,似乎在猜測眼前這傢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她頭一次感覺到無法看透一個人。鍾父早就告訴過她,看不透就等於無法掌控,無法掌控就等於風險。
作為商人,迴避風險是天性。
所以鐘意十分忌憚跟一個看不透的人相處,即便這人只是一個家教老師。
「為什麼?」終於,鐘意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王庸輕輕一笑,他知道鐘意想問什麼。
放緩車速,王庸隨手打開車載CD,一首英文搖滾飄出,一如車窗外的沉沉暮色天光。
「大千世界曾由我主宰
巨浪也曾因我之命澎湃
而今我卻在黎明獨自入眠
在曾屬於我的大道落寞徘徊
凡人生死曾由我主宰
盡情品味驚恐在死敵瞳孔綻開
欣然傾聽百姓高歌喝彩
先王亡矣!新王萬代!」
歌聲悲愴滄桑,儘管歌詞充滿了不可一世的無限風光,卻仍舊掩蓋不住裡面的凄涼。
「viva la vida,沒想到你也喜歡這首歌。知道歌里描寫的誰嗎?」王庸問道。
「亡國之君,路易十六。」
「是啊,亡國之君。who would ever want to be king?一代君王也只能發出這種感嘆。回看歷史,王侯將相,不過凡人。而生命不息,閃耀出生命最絢爛的色彩,就已經足以不朽。我們誰也沒有資格抹殺一個小人物往上爬的決心。如果是狼,我願意給他一片縱橫捭闔的草原,期待他哪天呼嘯山林,百獸彷徨。正如這首歌,生命萬歲。」
王庸靜靜說著,解釋自己為什麼要留介殺生一條命。
「可是,你怎麼知道他就是你說的那種人?」
「有些人看一眼就能明白他對未來的渴望。介殺生就是這種人。他的眼睛里有無法掩飾的狼子野心,或者說叫抱負。為了這種野心,他會不擇手段的往上爬。成功了,就是黃袍加身的路易十六,不成功,便只能淪為刀下鬼。我倒是很看好他能成功。」王庸道。
鐘意眉頭微皺,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他這種人不確定性太大,無法掌控,我不會選擇這種人。我寧願用溫和的手段慢慢瓦解孫藏龍的勢力。」
聽到鐘意的話,王庸不禁笑了起來。
「慢慢瓦解?你還是太小瞧一個能夠一統天泰地下勢力的梟雄了。天泰市這個地方位置特殊,近可轄制齊魯其他城市,遠可輻射京城津門。能統治這樣一個樞紐城市的地下王國,你覺得他會是外表表現出來的那樣和善?老虎長久不吃人,不代表他戒了。你一個小姑娘,真跟他撕破臉恐怕連渣宰都不剩。」
「是嗎?」鐘意不服氣的反問。
王庸眼中閃過一抹哂笑,沒多說。鐘意究竟只是一個商人,這種人或許會鑽法律空子,但是絕對不會違反法律。而她的對手,卻是一個視法律如無物的傢伙。
再高超的商業手段,面對當頭一刀,也是水月鏡花。所有抱負都淪為一場空。
如果不是因為事情涉及到了自己,孫興不會放過王庸。王庸是絕對不會如此大費周折留下介殺生這麼一個暗子的。
圍棋里的一種布子方法叫埋子,也叫伏子。剛開始看著那粒棋子孤孤單單無依無靠,一旦大軍靠攏時,這顆棋子就搖身一變成為扼喉之勢,瞬間將對方置於敗亡之地。
而介殺生就是王庸埋下的這麼一個子。
只是這盤棋,王庸一個人下不來,加上鐘意也下不來。
正如王庸所說,孫藏龍實際上是一條足以撼動整個齊魯大地的惡龍,對付這種惡龍,還得要一個能夠正面跟其對峙而不落下風的屠龍高手。
而王庸恰巧知道這麼一個人,落子無聲,卻經常能於無聲處屠掉對手一條大龍。這是天生的策略家。
「介殺生這個人你不想用,正好。這人的野心也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你只需要知道他能夠幫你擺脫孫家的桎梏就行。必要時候給予他幫助跟配合。至於能夠控制他的人,我另有人選。」王庸輕描淡寫說道。
然後提速,車子絕塵而去。
回到鍾家別墅,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情不少,耽擱了太多時間。
鍾心房間里,鍾心已經趴在桌上睡著。胳膊下壓著的是一篇文章,鍾心十幾年來第一次用心寫的文章。
「鍾心睡著了,我把她弄上床。你回去吧,今天授課就到此為止。」鐘意道。
王庸點點頭,轉身出門。
而鐘意則靜靜盯著王庸背影,喃喃說出一句:「何止介殺生無法掌控,你豈不是更加無法掌控?王庸,我越來越不敢讓你教鍾心了。我真害怕哪一天鐘心會遭受池魚之殃。」
「姐姐,你在說什麼?」這時候,鍾心忽然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問道。
「沒說什麼,你趕緊上床睡覺吧,不早了。」鐘意否認。
「王老師呢?」
「十一點了,我讓他回去了。明天他再過來給你補課。」
「哦。」鍾心答應著,將書桌收拾一番,去睡覺了。
鐘意則坐在客廳里,看著外面的夜色,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抉擇,遲遲下不了決心。
這時,客廳里的座機陡然響起,驚醒了鐘意。
「喂,鐘意,還沒睡覺?」電話里一個深沉的聲音傳來,卻是大洋彼岸的鐘父。
「還沒,剛跟義大利那邊簽完合同。」鐘意輕聲道。
至於今晚發生的那些事情,鐘意一句都沒有說。從中學時候自己賺學費開始,她就知道了一個道理。困難,能自己抗下的,就不要指望外人。
儘管那個人是自己爸爸。
「嗯,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鍾家沒有男孩子,所以我只能把你當男孩子養,我也知道這些年對你太過嚴厲了一些。等到哪天我死了見到你媽媽,她大概不會輕饒我。可是我也沒辦法啊,鍾家,總得有個人扛起來。我希望那個人是我鍾南橋的閨女,而不是一個外人。」鍾父說道。
「爸,別說了,我懂。做這些我都是自願的,鍾心還小,我只希望她能快快樂樂的做自己,這就夠了。」鐘意看一眼那幅掛在客廳一角的向日葵油畫,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曾經的她,也是一個讓人驚艷的繪畫天才啊!
「我最欣慰的就是有你這麼個懂事的女兒。對了,顧老師已經辭職了嗎?鍾心的新家教老師找到了?」
「找到了,是顧老推薦的。天泰市國學大師王鴻瑾的孫子,退役軍人。」鐘意道。
說完,遲疑一下,又加上一句。
「鍾心挺喜歡他的。」
電話另一頭,鍾南橋沉默不語。
半晌后才輕輕嘆口氣道:「能有一個讓心心喜歡的老師,不容易啊。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喜歡就能阻止的。讓那個老師回去吧,多給些補償。真是可惜了,王鴻瑾的孫子,唉!」
鐘意拿著電話的手微微一顫抖,不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她,破天荒問出一句:「為什麼?」
「徐家公子給我打電話了,點名要我辭退他。如果不辭退,我們跟徐家的生意往來怕是將不復存在。而且,徐家,你也知道。單單一個他們還不至於讓我鍾南橋畏懼,可是加上子玉家族,那就不是我們能抗住的了。也不知道徐子安走了什麼運,能夠攀上子玉風晴的高枝……」
聽到「子玉風晴」這四個字,鐘意眼中掠過一抹難以形容的神色。
她已經可以稱得上商業奇才了,可是在子玉風晴面前,仍然什麼都算不上。
那是一個連燕京公子哥們都仰慕的名字,那是一個註定要閃耀整個華夏的名字。
深吸一口氣,鐘意像是終於下了決心,那個讓她猶豫到至今的決心。
「爸,我知道了。我會照做的,不早了,我要睡了。晚安。」鐘意快速說完這番話,像是扔掉潘多拉魔盒一樣,將電話倉皇扔下。
看一眼鍾心房間,鐘意知道,這個決定大概又要引發一場家庭戰爭了。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大人的良苦用心孩子們永遠都不明白,他們只知道一味的要要要,所有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都必須得到。
「孩子終究會長大。」鐘意心底默默說一句,回房間睡覺去了。
初夏的清晨依舊帶著絲絲涼氣,紅彤彤的朝陽躍起在天際,提醒人們新的一天到來。天泰市街頭早已經熙熙攘攘,全都是疲於奔命的芸芸眾生。
就在一個小區居民樓下,一個平頭年輕人手裡握著一桿槍頭,孤零零坐在花壇旁邊。
槍頭杵進泥土,湮沒了槍尖。人們看不見的是,那周遭一片土壤,已經染成了鮮紅色,好像誰家潑下了一盆豬血。
王庸一大早起來,準備往樓下小廣場去練功。
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練功不練拳,猶如無舵船。
基本功套路跟拳術打法都是缺一不可的。套路的訓練其實是對基本功的綜合訓練和檢驗。沒有基本功的訓練打拳是打不出勁力的,而沒有套路的訓練也就缺少宏觀上的調控,猶如無舵之船。
所以王庸一刻不曾放鬆過對於基本功的練習。行步、抖大杆子、揉球,就是王庸每天必練的樁功。
而在部隊,這個訓練量還要提高十倍。
只是今天王庸才下樓,還沒來得及走去小廣場,就停住了,愕然發出一聲:「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