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一 斯坦索姆的輓歌(中)
眼睛所看到的，並不一定就是真實的。
就比如剛剛，在高和看來，那在過去的時光之中，還沒有成為亡靈女王，單薄而柔弱的少女，在強大的恐懼魔王面前，僅僅是隨意就會被從這塊漆黑骯髒的畫布之上污染掉的一抹微不足道的純白色。
那樣單薄的少女，身上沒有如同瑪爾甘尼斯一樣華麗的甲胄，也沒有惡魔強健的體魄和龐大的身軀，就連雙腳也因為之前赤足踏在遍布瓦礫的地面而鮮血淋漓。
可是，當眼看著那一襲白色的連衣裙迎風飄揚的剎那，高和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個明明應該只是普通人類的女孩子……飛起來了。[
因為先前被恐懼魔王割斷了肩帶，如今，少女的光滑的脊背有大半裸露在外，也正因為如此，高和才能夠清楚地看到，此時此刻，在她本來空一物，白皙細膩如同羊脂一般的脊背上，突兀展開的那一對巨大的「雙翼」。
事實上，在高和看來，那與其說是一對羽翼，倒不如說是……什麼奇怪的植物。
萌發，開枝，分叉……那如同如今女王陛下的長發一般，生機勃勃的翠綠色，飛快地從少女的背後舒展開來，而後更是有如同羽毛一般的纖長葉片，開始在枝杈上繁盛地生長。
也正是在雙翼逐漸成長壯大的過程之中，身體已經「飛」到半空之中的少女，已經來到了恐懼魔王龐大的身體面前。
憤怒和……反抗？哦，這可不是我想要的……
瑪爾甘尼斯似乎對此很是失望，它巨大的爪子隨意地揮起，看樣子，像是要將少女嬌小的身體和背後延展開來的龐大「雙翼」當場截斷。
「唰——」
恐懼魔王的利爪很有分寸，它並不打算傷害少女的軀體，而僅僅是割斷了那一對支撐少女飛離地面的「雙翼」。
可是，下一刻，恐懼魔王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卻馬上變成了驚訝和……難以置信。
「咕嘰……」
伴隨著古怪的聲響，剛剛和少女的身體分離開來的雙翼，居然又通過某種方式，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還不只是這樣而已，就在恐懼魔王的利爪掠過她身體的同時。那一對雙翼上蔓延開來的枝杈。卻突然彷彿尋找到了目標一般，瘋狂地生長起來。
那些本來支撐著龐大雙翼架構，看似十分堅硬的「植物」，卻在此時變得柔軟如同藤蔓。飛快地纏繞在恐懼魔王的利爪之上后，又順著利爪，牢牢地攀附在瑪爾甘尼斯的手臂上。
「那是……什麼？」
高和下意識地低下頭，想要從懷裡的另一個「她」，也就是多年之後的亡靈女王身上。得到相應的解釋。
「……」
之前被高和擁在懷裡的女王陛下，這個時候似乎終於平復了激動的情緒，或許是高和的聲音提醒了她，這名高傲的女妖之王幾乎是立刻從高和的懷抱之中脫身，用那雙如同鮮血一樣深邃的紅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身為聖騎士的你，從來所看到的都只有光明，當然不可能知道，那些隱藏於人類深處的黑暗。」
隱藏於……人類深處的黑暗？[
高和眨眨眼。他有些不明白希希的這突如其來的指責。
「為了對抗來自扭曲虛空的焚化軍團，人類聯盟當中的一部分高層，曾經試圖利用古神的力量，製造出可以和那些強大的惡魔正面戰鬥的『人形兵器』。」
女王陛下的胸脯微微起伏，看樣子。這段回憶令她相當地在意。
「幸運亦或是不幸，當時居住在斯坦索姆舊城區的我，被選中並接受改造，成為了一名『改造人形兵器試作體』……」
她望向那正同恐懼魔王瑪爾甘尼斯糾纏在一起的。滿腔憤怒的「自己」，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冰冷。
很顯然。那種改造，絕不會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現在，你應該明白，除了憎恨著亡靈族之外，我對於人類同樣也沒有任何好感。」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微微一頓，望向高和的眼睛，也再次偏轉向了廣場之中。
「同樣的，那些臣服於我，和我一起創造了亡靈族的死者們，也同樣在活著的時候，經歷過聯盟的壓迫和折磨，然後死在了天災軍團的殺戮之下。」
「……」
希希所要表達的意思，高和已經很明白了。
雖然現在看來，兩個人之間原本處於對立面的身份，已經因為逐漸變得密切的關係而淡化，可是，論如何親密的關係，也法改變二者之間，分屬不同陣營的事實。
原本，高和以為生前有著人類身份的女王希希，既然隱藏著那樣善良和溫柔的內心，再加上之前了解到了有關亡靈族和天災軍團之間「聲的對抗」……
對於這位以自身作為亡靈天災和人類之間的屏障，從另一方面守護著這片艾澤拉希大陸的女孩子，他早已經沒有了最初對於亡靈族單純的憎恨和敵對的心態。
事實上，現在的他，更想要試著讓這本屬同源，彼此卻並不相互了解的兩方，嘗試著建立起最基本的聯繫和……信任。
只是，當女王希希如此坦白地說出這樣一番話的那一瞬，高和就清楚地知道，他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
對於人類聯盟當中所隱藏著的黑暗，高和從最初進入遊戲時所經歷過的迪菲雅百合會大事件當中，就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
儘管如今管理和守護著整個艾澤拉希王國的，是高和可以百分百信賴的女導師，大公爵伯瓦爾弗塔根女士，而在她身邊，還有著城市管理辦公室的情報頭子瑪蒂婭絲肖爾，溫柔而又聖潔的大主教伯妮迪特絲等聯盟高層……
可是，這並不代表著，人族聯盟的內部就會如同鐵板一般堅固而不可破壞，對此，最好的證明就是原本被稱為「聯盟的英雄」。如今卻因為某種莫須有的理由而被放逐、通緝的高和本人。
人族聯盟之中總會有隻顧及自身利益的貴族，就這一點而言，獸人族的氏族式管理，精靈族的教政統一式制度，乃至於亡靈一族女王一人獨大的元首專制制度。反而都要比人族聯盟看似聯繫緊密。實則鬆散和充滿危機的王國君主制好得多。
因此，人族當中絕不可能摒除「消滅亡靈族」的聲音——貴族們不會允許這一股脫離了他們奴役和掌控的「自由人」存在，而同樣的，亡靈族那些已經經受過生前痛苦和壓迫的人們。更不可能向貴族們妥協。
這，似乎是一個論如何也打不開的死結，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打從亡靈族誕生的那一刻起。對於本應因為諸多羈絆而聯合在一起的這一群亡者，人族的態度甚至要比曾經經歷過多番生死大戰的獸人族還要更甚。[
「可是……現在，新布里塔尼亞的亡靈族不是已經在恐懼魔王的煽動下發起了反叛么？這證明……」
「不，這證明不了什麼。」
女王陛下的自信心，一如既往地強烈而又不可動搖。
「會加入叛亂的，僅僅是那些在生前就已經被邪惡的罪欲蒙蔽了內心的罪犯，就算沒有魯魯修斯的煽動，他們也會在未來的某天，選擇背叛我而加入天災軍團。」
「……」
高和注視著女王陛下那前所未有的認真面容。
儘管在此之前。就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女王的威嚴和氣勢，可是，在這一段時間當中，高和還仍舊會把她當成是那個內心柔弱膽怯的少女。
只有在這一刻，高和才真真正正地認識到。當這樣一名少女，在這些年內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和痛苦之後，原本柔弱的內心，早已經在如此殘酷的磨礪之中。變得比堅強。
如今的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試圖依賴別人。尋求他人保護的瑟莉絲，而是真真正正的，統領著亡靈一族的女王陛下！
「而你……聖騎士。」
在高和因為少女所展現出的這截然不同的氣質而微微恍惚時，希希話鋒一轉，居然將話題轉回到他的身上。
「我看得出，你的身體早已經不屬於生者的世界，靈魂更被禁錮在半死的軀殼之中而法解脫，以你如今的狀況，不被聯盟所容，甚至反過來被當成邪惡和異端誅殺，也不是稀奇的事情。」
她靜靜地望著高和的眼睛，語氣當中，帶著讓人從質疑的肯定。
「人類的自私，註定了這個種族是排異性最強的種族，他們不容許任何和自身存在哪怕一點差別的存在，哪怕這一存在……曾經是他們的一員。」
這可真是……
本來打算遊說亡靈女王卻反過來被挖角，這讓高和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
雖然到目前為止，也有聯盟玩家因為種種原因——大多數是沖著死亡騎士這個拉轟的職業——選擇在死後投身亡靈族，成為女王陛下的崇拜者和麾下之臣，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可沒人捨得那麼輕易地放棄辛苦經營而來的等級和裝備，洗白白重頭開始。
高和也是一樣，不僅僅是為了聯盟一側的朋友和如今所得到的一切，而是為了……那在數經歷之後，已經逐漸根植在身心之中，屬於聖騎士的光輝和榮耀！
「比起那個……我們真的不用去幫幫那個你……我是說，去幫幫那個女孩子么？」
雖然只是短暫的交談，此時此刻，發生在恐懼魔王和試作兵器少女之間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從少女的身體上所蔓延出的藤蔓，輕而易舉地纏繞住了恐懼魔王的身體，而在那之後，這些藤蔓則表現出了驚人的能力。
被藤蔓纏繞住的恐懼魔王瑪爾甘尼斯，身體之中邪惡而混亂的力量，居然被這些古怪的藤蔓汲取而飛快地流逝。
而這些流逝的力量，則全部湧入了少女的身體之中，為她背後瘋狂生長的植物提供了更多的養料。
雖然表面上看來，少女和恐懼魔王之間的對峙，更像是少女處於上風，可是……事實真是如此么？
看得出，恐懼魔王瑪爾甘尼斯更像是在玩耍——雖然少女所展現出的力量，已經遠遠超出一般的超階精英。可是，在強大的恐懼魔王面前，她或許也僅僅是個值得在意的「玩具」而已。
甚至於，恐懼魔王連麾下的部隊都沒有動用，這些部隊。現在也正在大規模地拆開周圍的房屋。殺死其中沉睡的人們，並將他們的屍體轉化成為亡靈。
少女後背上所延伸出的「藤蔓」，此時雖然糾纏著恐懼魔王的身體，可是。更多的藤蔓則被瑪爾甘尼斯的利爪輕易斬斷。
雖然大多數藤蔓仍舊可以重新和整體連結從而重新組合，可是，當恐懼魔王在接下來的切割之中，注入了混亂的魔力之後，情況則又變得不同了。
「瑪爾甘尼斯最擅長的。就是在戰鬥中汲取他人的力量並據為己有。」
此時此刻，女王希希的容顏也變得凝重起來，注視著那曾經經歷過的一幕。
這一次，藤蔓大片大片地被恐懼魔王輕易斬斷，而且，被切斷的部分馬上如同枯萎了一般，再也法重新生長和聯繫到一起。
斷掉的藤蔓彷彿是活物一樣，掉落在地上之後，還會固執地扭動彎曲幾下。然後變成一團模糊不清，如同是血肉一般糜爛的黏糊液體，而到現在為止，在兩人所戰鬥的地方，這樣的黏液。已經積蓄起了好大的一灘。
就算那只是從少女的背後延展生長出來的「枝杈」，在被連續地削斬之後，少女的力量，也自然而然地變得虛弱。更不用說，當少女法汲取來自恐懼魔王的混亂之力后。她也法再繼續鉗制對方的行動。
到此為止了，小傢伙，坦白說，我對你的力量很感興趣……
瑪爾甘尼斯猙獰的臉，突兀地靠近到面色蒼白，勉強懸浮在半空之中的少女面前。
第二次的，它巨大的利爪向前探出，想要將這名少女納入掌心，如同是玩物一般細細地觀察和研究。
「還不動手么……」
高和緊張地注視著這樣讓他難以接受的一幕——雖然明知道那個女孩子此時就在自己的身旁，可是，眼看著過去的希希遭受這樣殘酷的對待，他還是十分憤怒。
「……不要弄錯了，人類。」
女王陛下的聲音變得有些冷厲。
「我的力量……就算是活著的時候，也不會輸給任何惡魔。」
就在她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廣場的戰鬥，又突兀地發生了變化。
當恐懼魔王的利爪即將碰觸到少女那柔軟纖細的身軀那一刻，少女背後茂盛生長的雙翼，終於徹徹底底地舒展開來。
在茂盛的纖長葉片之下，顯露出了剛剛因為汲取了惡魔的力量而悄然凝聚的花朵——和恐懼魔王混亂不堪的黑色邪惡之力不同的是，這些花朵的顏色是剔透的純白，在此時黑暗的斯坦索姆天空之下，微微地散發出如同月亮一般的光華。
啊……
一聲輕輕的長吟，回蕩在寂寥安靜的廣場上。
「這是……女妖尖嘯？」
高和驚訝地望著半空中的人類少女。
雖然聲音截然不同，少女所發出的聲音，比起那種純粹為了中斷他人魔法吟唱而發出的聲音要更加柔和，可是，高和從中所感受到的，卻是相似的魔力。
只是……如今的少女，應該還是生者才對，那麼……
「女妖尖嘯，只是那種力量最初級的使用方式。」
女王希希淡漠的話語，解答了高和目前的疑惑。
「至於如今的『我』正在使用著的……現在，我將它稱之為……女妖的輓歌。」
女妖的……輓歌么？
當那輕輕的歌聲，帶著讓人幾乎法抗拒的魔力，傳達到高和的耳中時，在廣場中央，演唱出這一曲輓歌的少女，背後所生長著的那純白色的花苞，也在這一刻……全部綻放了。
（ps：這才是女王陛下的完全形態……唔，其實還沒完全……還少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