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政治交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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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臣面對德慶皇帝的時候,一向都是態度殷勤的。
所以,收到了德慶皇帝的口諭之後,趙俊臣當天下午就給德慶皇帝呈上了一份奏疏。
但看著這份奏疏里的內容,德慶皇帝卻是被氣的渾身發抖!
「……承蒙陛下信任,向臣詢問新任戶部尚書之人選,臣自然是願意為陛下舉薦良才!臣思前想後,認為李成儒乃是戶部尚書的合適人選!
臣當初還是戶部侍郎之際,李成儒李大人就已是戶部尚書,陛下把臣晉陞為戶部尚書之後,李成儒大人也就被調任到都察院擔任左都御史之職,又因為些許小錯被罷免了官職,至今依然是賦閑於家,李大人正值壯年、經驗豐富、官譽極佳,臣當初在他手下做事也是受益匪淺,他從前固然是有小錯,但如今已是深刻反省,也受到了懲罰,不應該讓他繼續賦閑,若是把朝廷財政交到他的手上,臣也就可以安心的告病請辭、遠離廟堂了……
……言及於此,臣也於此再次向陛下請辭!臣原本並無他想,只是一心想要為朝廷效力、為陛下效忠,這些年來也未曾辜負陛下信任,僥倖屢有寸功,文武兩道皆有建樹,陛下亦是厚待於臣,讓臣年紀輕輕就加封爵位、入閣輔政,臣感激涕零,永世不敢忘!
……然,臣德行不足、聲望太低,功勛越多、官位越高,朝野也就越有小人忌恨,近半年以來,因為各種莫須有之罪名彈劾於臣的奏疏,又何止百份?臣此次歸京之後,明槍暗箭也是每日不絕……還有與臣關係親近之人,屢屢向臣暗示功高蓋主、賞無可賞之可怖危局……暗中妒恨者越來越多,良言相勸者也是時常可見,就連周閣老也給臣送了一本《淮陰侯列傳》效以儆戒,眾調一致讓臣不由是心生敬畏……
……臣也深知,陛下您乃是千古聖君,一向是胸懷寬大,自然是能夠容得下臣,但朝野小人又豈能容得下臣?臣的年輕尚輕,今後只怕是還要輔佐新君,但新君又是否能夠容得下臣?即使是新君也同樣胸懷寬大、容得下臣,改朝換代之後的新一批大臣又是否能夠容得下臣?
……陛下也知臣向來是膽小如鼠,每思於此,就覺得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自返京之後也一直是擔驚受怕、輾轉難眠,不敢再似從前一般放手作為,怕是立功越多、猜忌妒恨也就越多……再是想到自己的身體已有頑疾沉痾、不堪重負,自思也是一個自保的機會,數日以來臣屢次向陛下稱病請辭,亦是緣於這般憂慮……
……臣今日收到口諭,陛下向臣詢問新任戶部尚書之人選,足以證明陛下依然信任於臣,臣的激動感激無以言表,但臣的心意已決,往後絕不敢重返廟堂,也不敢再是干涉政務,也再次向陛下告病請辭,還望陛下看在臣這些年尚有寸功的份上,容臣告離官場、只當一個富家翁足矣……」
德慶皇帝強忍著怒火看完了這份奏疏之後,終於是再也按耐不住,直接把這份奏疏狠狠擲在地上,怒聲咆哮道:「這個趙俊臣,他竟然敢這樣說!跋扈!忤逆!得寸進尺!」
見到德慶皇帝的大發雷霆,周圍所有人皆是膽戰心驚,連忙跪下請求德慶皇帝息怒。
但德慶皇帝這一次的怒火太盛,又豈能是這般容易就收斂?
只見德慶皇帝又摔了一個茶杯,把御案上的所有奏疏全部砸到地上,足足咆哮怒吼了小半柱香的時候。
也難怪德慶皇帝會生氣,趙俊臣的這份奏疏里的內容可謂是異常惡劣,不僅是拒絕了德慶皇帝的善意,還拆穿了德慶皇帝想要鳥盡弓藏的心思,更是犯了忌諱、提到了新君繼位的事情……這不是詛咒德慶皇帝殯天嗎?
也難怪德慶皇帝會這樣大發雷霆了。
等到德慶皇帝好不容易傾泄完了怒火之後,也終於是稍稍恢復了冷靜。
他冷眼掃過了跪了一地的眾多太監,寒聲道:「把趙俊臣的奏疏給朕撿回來!」
聽到德慶皇帝的吩咐,大太監張德連忙是一馬當先,從滿地的奏疏之中尋到了趙俊臣的那份奏疏,然後跪行到德慶皇帝的腳下,用雙手把奏疏再次呈給了德慶皇帝。
然後,德慶皇帝咬著牙把這份奏疏再次看了一遍,心中暗暗思索著趙俊臣這份奏疏的深意。
「趙俊臣的這份奏疏之中,諸多表述皆是犯了忌諱,這般罪行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就是十惡之中的忤逆之罪,往小了說就是無關緊要的一時失言,究竟要怎麼治他,就要全看朕的心意了!他難道是真想要讓朕嚴懲於他,趁機離開廟堂不成?
不過,他剛剛是立下了大功,正是風頭最勁的時候,朝廷目前也確實離不開他,朕這個時候還真不能小題大做的嚴懲他,否則就真是心胸狹隘、嫉賢妒能的昏君了!趙俊臣必然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敢在這份奏疏之中大膽妄言!
還有就是,趙俊臣他若是真想要告病請辭,完全不必要啰嗦這麼多話,說什麼小人妒恨、新君難容,說到底不過是想要迫使朕給他一個長遠保證罷了,未必是真的想要告病請辭……哼,他已是位列人臣頂峰、朋黨無數、權勢巨大,他還真能放下這一切不成?朕可不信!」
想到這裡,德慶皇帝心中又有無名火冒了起來,但最終還是壓了下去,繼續思索著趙俊臣的真實想法。
「朕讓他舉薦一個新任戶部尚書的人選,原本以為他會舉薦自己的朋黨親信,沒想到他竟是舉薦了李成儒……這個人乃是清流出身,從前一直都是太子的鐵杆支持者,不僅是與趙俊臣多有矛盾,他當初還是戶部尚書的時候就被趙俊臣給徹底架空了,當他擔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後,也同樣是因為趙俊臣的暗算才會丟官免職,趙俊臣為何要舉薦他為戶部尚書?
是了!趙俊臣畢竟是根基尚淺,他的朋黨雖然有不少,但聲望、資歷、能力等等方面足以升任戶部尚書的親信卻是少之又少!陳東祥還要為他坐鎮工部、左蘭山的情況已經不能留在京城了、前任戶部侍郎詹善常死的不明不白、通政使司童桓則是與詹善常關係緊密必須要防備一二……遍數下來,合適的人選竟是一個也無。
相較而言,李成儒確實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太子選擇與趙俊臣進行合作之後,清流們也紛紛背棄於他,就是因為趙俊臣從前得罪清流太狠了,李成儒、郭湯等人皆是清流魁首,也都是因為趙俊臣才會丟官免職!
所以,趙俊臣這個時候選擇把李成儒找出來擔任戶部尚書,不僅是可以緩和他與清流之間的關係,還可以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太子的壓力,說不定就會有一部分清流改變心意、願意繼續支持太子……至少,這個李成儒因為太子的緣故重新回歸廟堂之後,就會選擇繼續支持太子,到時候太子也不會太過於勢單力薄……從這方面而言,趙俊臣也算是真心為太子考慮了一些……
最重要的是,這個李成儒一向是缺乏魄力,很聽話也很容易被操控,當初他還是戶部尚書的時候,就被還是戶部侍郎的趙俊臣給架空了,他在戶部根本插不上話,如今趙俊臣的權勢威望要遠遠高於當初,自然是更容易操控李成儒了,讓李成儒擔任戶部尚書之位,戶部就依然是趙俊臣的禁臠!
嘿!這個趙俊臣,一方面喊著要告病請辭,另一方面又不願意放棄戶部權柄,果然是以退為進之策,想要從朕這裡得寸進尺的索要更多好處!」
思及此處,德慶皇帝眉頭稍展,認為自己已經看明白了趙俊臣的真心。
然後,德慶皇帝的表情再次變得凝重,目光在這份奏疏的某個部分停留許久。
「不過,趙俊臣有意無意之間,還提到了周尚景……說是周尚景曾送給他一本《淮陰侯列傳》……哈,這是利用韓信被漢高祖誅殺的事情,提醒趙俊臣要小心提防於朕,完全是為了離間朕與趙俊臣的關係!說起來,朕之所以是對趙俊臣猜忌日深,許多時候皆有周尚景暗中引導的痕迹,朕從前一直是把周尚景視為首要目標,但不知不覺間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趙俊臣的身上……難道是,這一切都是周尚景這隻老狗的算計?他想要利用趙俊臣脫身?趙俊臣在奏疏之中提了這麼一句,就是為了讓朕把注意力轉移到周尚景的身上?」
想到這裡,沉默許久的德慶皇帝突然開口罵了一句!
「一老一小,兩隻狐狸,當真是狡猾惡毒!」
德慶皇帝認為自己已經徹底看清了趙俊臣的意圖之後,又閉著眼睛沉思了良久。
然後,德慶皇帝嘴角閃過了一絲冷笑,再次睜開眼睛,低頭看了一眼依然跪在自己腳下的大太監張德,說道:「由你親自再去一趟趙俊臣的府上,依舊是傳達朕的口諭,就說朕很是理解他的苦衷,也不願意讓他陷入險境,讓他自管安心就是,等到朝廷徹底收復了河套、天下同慶之際,朕也會再次論功行賞,到時候朕不會再升他的官階,而是會賜給他……一面免死金牌!」
張德聽到德慶皇帝的表態之後,不由是面現驚色!
免罪金牌!
這是不是意味著,趙俊臣從今往後就再無長遠之憂了?
德慶皇帝的這個表態,影響之深遠甚至還要遠強於當初他晉陞趙俊臣為閣臣的決定!
張德心中固然是極為震驚,但行動之間不敢有任何遲疑,連忙是答應一聲就起身離開了。
看著張德的遠去身影,德慶皇帝冷笑著輕聲自語道:「你想要一個保證,那朕就給你一個保證……但我大明朝的免死金牌,可從來都是燙手的很!」
卻說,張德領了德慶皇帝的旨意之後,不敢有任何耽擱,離開紫禁城之後一路快馬加鞭的趕到了趙府、求見了趙俊臣。
見到了趙俊臣之後,張德立即就宣布了德慶皇帝的口諭。
再等到趙俊臣聽到口諭內容之後「滿臉狂喜」的下跪領旨謝恩,張德則是帶著要遠遠比從前更加熱情的態度,連忙伸手把趙俊臣攙扶了起來。
「趙閣臣,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有了這面免死金牌,您今後在廟堂之中就將是百無禁忌、屹立不到,依您的年紀,今後就算是執掌朝野四五十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攙扶之際,張德可謂是滿臉陪笑,話語之中也是充滿了討好之意。
此前的時候,張德身為德慶皇帝身邊的長隨太監,一向都是極為傲氣,不論是內閣的幾位閣老、還是司禮監的幾位大太監,都不被他看在眼裡,與趙俊臣之間也一向都是平等合作的關係。
但如今,眼看到趙俊臣即將要得到一面免死金牌,張德認為趙俊臣有了長期執掌大權的可能性,態度自然是熱情了許多,當趙俊臣從袖子里掏出一張銀票想要偷偷遞到他手裡的時候,張德更是一反常態的堅決推回去了。
在張德看來,他今後與趙俊臣合作的時候還會很長,完全不必在意眼前的這點蠅頭小利。
見到張德這般極為明顯的態度轉變,趙俊臣臉上依然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連連說道:「多謝老哥的吉言,今後若是有我的好處,絕對忘不了老哥你的今日情誼!」
頓了頓后,趙俊臣面現嚴肅,又說道:「還望老哥回到宮中之後代我啟稟陛下,就說我如今已是感激涕零、無以言表,明天卯時一定會按時參加朝會,為陛下效忠、為朝廷效力,絕不敢有任何推辭!」
張德點頭表示記下之後,又刻意向趙俊臣表達了親熱之意,然後也不敢耽擱太久,就趕忙返回宮中了。
看著張德的離去背影,趙俊臣臉上的幸喜若狂也漸漸收斂,換成了一副冷肅模樣。
「免死金牌……哈!德慶皇帝終究是願意給予我一個長久承諾了!倒也不枉我這段時間以來的諸般心血!不過,就是不知道德慶皇帝的這個承諾究竟是真是假了!明朝自太祖朱元璋以來,有過不少重臣得到了御賜的免死金牌,但這些人的下場……只讓人覺得免死金牌還是換個名字叫做催命金牌比較好!
不過,有了這面免死金牌之後,最重要的事情並不是德慶皇帝是否願意遵守承諾,而是它對人心的影響!這一點,只看張德的態度轉變就很清楚了!
從前時候,有許多擁有長遠眼光之輩,皆是不看好我的前景,認為我必將是要走向兔死狗亨的末路,自然也不願意投靠於我,讓我一直是缺少真正的人才效力,但這個免死金牌不論它是否真的有用,但總算是多了一個指望,我今後收納人才的時候,也必將會減少許多阻力,甚至還會有人才主動投靠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趙俊臣卻是輕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就轉身返回趙府後院、尋找方茹問話了。
向德慶皇帝呈送了奏疏之後,趙俊臣就一直等著德慶皇帝的回應,但他並沒有忘記神醫章德承的提醒。
現在趙俊臣與德慶皇帝的交涉已經初步告一段落,他的注意力也就轉到了方茹身上了。
「章神醫讓我留心一下方茹,難道說茹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想到這裡,趙俊臣表情微動,似乎想到了什麼,不由是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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