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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執手共語知大義 水鬼吞噬兵艦船

  初入寅時,天空還不見亮,向善誌帶了幾名精幹的隨從,扮作船家的模樣,沿渭河順流而下。未時將盡,渭河與涇河的交界處已映入眼簾了。前方水道,豁然開朗,涇濁渭清,煞是奇特。一條大河如同黃、綠兩隻蛟龍相依而眠,身段清晰,互不纏繞。向善誌無心欣賞這旖麗的河景,到了渭涇交匯處,一撥船頭,沿涇河溯流而上,向著先前打聽到的雁屯水寨急急地駛去。


  半個時辰後,水流變急,向善誌與隨從們正努力劃槳溯行時,突然船底傳來“嘭”的低沉一聲音,似乎重重地撞擊到了什麽,任憑船上的人怎麽用勁,木船都不再前進。正無可奈何時,兩岸的蘆葦叢中駛來五六條小船,船上水手個個手提陌刀,殺氣騰騰。向善誌頓時明白過來,於是大聲呼喊道:“小四哥故人向善誌求見,請好漢帶路!”


  這五六條小船將向善誌團團圍住,得知是來求見寨主的,便引著他們在河中左穿右行,避開水下的暗樁,駛向水寨。


  片刻之後,向善誌等人被蒙上眼睛,縛住雙手,棄船登岸,在水手們的推搡中踉踉蹌蹌地進了營寨。蒙布一揭開,光線刺得向善誌不由得眯起住雙眼,再睜開看時,隻見自己和隨從們正站立在一個四合大院的正中,前麵堂屋的滴水屋簷下,幾個人正坐在椅子上打量著自己。向善誌大聲說道:“在下向善誌,求見小四哥!”


  “你是什麽人?咱們寨主豈是你隨便大呼小叫的!”屋簷下有人喝斥道。


  “我乃關中李唐義軍驃騎將軍向善誌,有要事求見何寨主。”


  “啊,原來是李氏的爪牙!”簷下的幾個人大笑起來,“你們在武功城內殺了咱們頭領的三哥,今日還有膽來闖水寨,豈不是自投羅網!來人,把他們拉到河邊砍了,替咱寨主出出氣!”


  水手們正在拉扯向善誌等人時,孔武有力的一聲“慢著!”從院門外傳來,簷下數人紛紛起身,揖手道:“寨主回來了!”來人便是何羽成,三十出頭的模樣,一雙小眼睛晶瑩透亮,五短身材健壯有力,正大步流星地走進院裏來。


  “這不是向善誌頭領嗎?鬆綁!”


  “向善誌見過何寨主!”


  何羽成扭頭對屋簷下的幾個人說道:“這是終南山的向頭領,不得無禮!”何羽成對向善誌一揖,說道,“這是小弟寨中幾個管事的,我事前沒有和他們打招呼,多有得罪了!”


  “哪裏哪裏,不打不相識嘛!”


  眾人敘禮寒暄,主人引著賓客堂屋就座後,向善誌欠身一揖,開門見山地說道:“何寨主,現在向某已投到李唐義軍麾下了,奉軍帥李三娘之命,請寨主出手相助,這是李三娘的親筆信,請過目!”


  何羽成有些吃驚地看了看向善誌,接過信來,仔細讀時,上麵寫著:


  “敬啟何寨主羽成兄:

  大業以來,暴君荒淫無道,對外窮兵黷武,征伐不斷,對內重賦苦役,連年不絕,以至百姓流離失所,暴骨郊野。天下倒懸之際,英雄四海而起,李唐義軍首唱關中,響應三晉,鋒指長安。然而,‘狡狐’陰世師憑借渭河糧道,苟延殘喘,負隅頑抗。懇請寨主領水中健兒,出兵渭河,扼其咽喉,一戰而擒,共成反陏救民之大業!


  吾執筆之時,猶豫再三,心如煎熬,自知高更生強暴民女,循法示眾,恐寨主戀兄弟親情懷懟於胸,不予相助。誠然如此,吾不敢奢望,唯願寨主審時度勢,另建功勳!李唐義軍以拯救黎元為己任,寧願自斷肱股,不可失信百姓,願寨主至察吾心!”


  高羽成看完信,長歎一聲,把信放在桌上,然後從座中站了起來,踱步到堂屋的門口,抬頭仰望陰雲密布的天空,說了句“果真是宿命難逃嗎?”屋內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所謂。高羽成踅回屋中,落座說道:“我大哥應征去遼東前,曾告誡我們兄弟,不可倚力欺人,魚肉鄉裏,他就擔心三哥性情暴虐,招惹是非,不想大哥當日的話竟然一語成讖!”高羽成不停地搖頭,神情落寞,眼眶濕潤,眾人也悵然惋惜,紛紛好言相慰。高羽成說道:“我不是替三哥難過,而是為大哥憂傷,家父早逝,長兄為父,他為我們三兄弟連腰都累彎了,四十不到已是須發皆白,沒有享到一天的福,最後卻被官府抓夫,與二哥一同慘死在遼東,這是個什麽世道啊!”說完,眼珠垂下,雙目定定地看著地皮,噴射出一道光芒,讓人不寒而栗。


  “正是世道不公,百姓難活,咱們才揭竿而起啊!”向善誌摸了摸腰間的豹皮護腰,接過話來,“李三娘率領義軍已攻下鄠縣、武功二城,廢除苛賦,開倉濟民,整肅軍紀,遠近來奔,百姓歡呼雀躍啊!”


  高羽成在座中欠身揖手道:“不瞞高頭領,我對李唐義軍之舉欽佩有加,早有投奔之意了,隻是三哥強暴民女,開罪於武功百姓,我作為他的四弟,亦覺慚愧,無顏相見義軍將士啊!”


  向善誌一聽此話,頓時精神抖擻,從座中站起來,快步走到高羽成麵前,握住高羽成的手,說道:“好兄弟,我這不是奉李三娘之命,來水寨請你了嗎?”


  “不成。”


  聽到此話,向善誌站在那裏,正愣愣間呆若木雞時,高羽成接著說道:“我得先替義軍立一功,有了見麵禮,才好與將士相見。”


  向善誌頓時轉驚為喜,哈哈大笑起來。


  ……


  蜿蜒的渭河波瀾不驚,前些日子刮起的北風似乎歇了口氣,雲層越來越高,天空也越來越亮,偶爾還會露出一點蔚藍色來。陏軍水師的王懷恩此時正站在領頭兵艦的船上遠眺川陝方向,他身後近二十艘大艦迤邐跟進,浩浩蕩蕩地由東向西而行。現在,王懷恩已經升任長安水軍的旅帥了,前次在渭河中大破李唐義軍,將糧草安全送達城中,深得長安守將陰世師的讚賞,城中的達官貴人們更是對其吹捧有加,王懷恩不僅加官進爵而且還得到十石米粟的賞賜,仕途官場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怎奈長安的陸路糧道,因東邊的戰事已斷絕多時,偌大一城人的生計,僅靠水路維係不了幾天,奉陰世師之命,王懷恩隻得拋家別妻,帶領水軍再次前往川陝調運糧草。


  因為有了前次的遭遇,此番出行王懷恩更加小心,不僅兵艦的數量有所增加,而且每艘艦上都配備了強勁石弩,百步之外若擊中木船,則使其桅舷飛崩,不堪再戰。因軍令緊迫,王懷恩倚在船舷查看這無風無浪的渭河後,下令櫓手分作兩班,全力劃槳,務必於天黑前抵達西邊的陳倉碼頭。


  午時剛過,北風漸起,船隊已來到了兩岸蘆葦叢生的牛蹄渡。此處是六百裏渭河最窄的航道之一,水流湍急,暗礁密布,乃是多數船家的心悸之處。王懷恩不敢掉以輕心,命令船隊依照航標,減速慢行。正在他觀察水勢,指揮航行時,突然從船底傳來“嘭”的一聲,讓船上所有人冷不防一個趔趄,兵艦隨即也不再前行。起初,王懷恩以為是觸礁了,正在自歎倒黴時,卻聽到從船底傳來“咚咚咚”的沉悶聲音,連續不斷,四處在響,王懷恩側耳傾聽,突然驚呼道:“不好,有人在鑿船!”立即抽出佩劍,命令身邊的幾個水手“撲通撲通”地跳入河中,勘察情況。片刻之後,隻見一股股的鮮血從船底冒了出來,水手們有去無回。


  “將軍,船底進水了!”一個軍校驚惶失措地從船艙中跑出來稟報道。


  “用木塞釘住透水處!”王懷恩命令軍校道,看看跟在後邊越行越近的船隊,再看看被卡在狹窄航道上動彈不得的首艦,王懷恩抬頭對桅杆上的旗手大聲喝道:“船隊拋錨,準備應戰!所有刀斧手操家夥,入水!”


  二三十名赤身裸體的水手,拿著刀斧紛紛跳入河中,濺起一柱柱水花,散落到甲板上來。正當王懷恩憂心忡忡地盯著船下看動靜時,後麵的兵艦陸續打出旗語求救——“船底受到攻擊!”此時,王懷恩已經明白一二了,當即命令船隊停止拋錨,後隊改為前隊,立即返航。旗手正在揮舞令旗時,王懷恩的船下又連續不斷地沽沽冒血,刀斧手們依舊不見浮出水麵,首艦已被血水包圍了起來。


  “將軍,船底漏洞太多,水流太急,木塞子釘不住啊!”船艙中的軍校又哭喪著臉兒跑回來稟報。


  “飯桶!”正在王懷恩勃然大怒時,隻間兩岸的蘆葦叢中突然竄出四五十艘小巧輕快的赤馬舟來。奇怪的是,那赤馬舟上不見一人劃槳搖櫓,卻在水麵上如駿馬疾馳,向著自己的船隊急速駛來。王懷恩暗叫“不好”,急忙命令石弩上弦,攻擊小舟。怎奈舟小體窄,身輕如梭,石弩飛出卻難以命中。相距百步時,王懷恩看得真切,那一艘艘小船的船頭皆有長長的鐵鉤,船艙全用黑布覆蓋起來,所載何物不得而知。午後時分,河風漸起,一種帶著恐懼的不祥之感湧上王懷恩的心頭,他嘶聲裂肺地命令道:“長矟攻擊!”隻見數十支腕口粗細、一丈有餘的長矟,“嗖嗖嗖”地從艦側的弦機中飛出,射向疾馳而來赤馬小舟,在河麵上激起一團團的水柱。前頭的幾艘小船中矟後,船艙進水,速度減慢,緩緩沉沒。就在慶幸之感閃過的一刹那兒,王懷恩和艦上的水手們驚恐地看到,一些赤裸上身的黑臉漢子從小舟底下竄出水麵,躲過長矟,翻身上船,揭開黑布,麻利地點燃了小船上的幹草,然後一個魚躍,“倏”地又鑽進了水裏。


  “媽呀,是‘黑水鬼’,快逃吧!”兵艦上的幾個老兵一看這陣勢,已經知道對手是誰了,嚇得屁滾尿流地跳船而逃。王懷恩惱羞成怒,舉起佩劍,手刃了兩個擅自棄船的逃兵,但是,眼看一隻隻火船就要撞到大艦,水兵們根本不聽王懷恩的喝止,紛紛丟掉甲胄,跳入冰涼的渭水河中逃命去了。


  “咚咚咚”,火船轉眼間就撞到了兵艦上,船頭的長鐵鉤死死地釘入了兵艦的側舷,借著河風,火勢“噌噌噌”地蔓延到大艦上,頃刻之間,兵艦變成了“火艦”。在騰升的濃濃煙焰中,王懷恩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艦隊,二十多艘大艦沉的沉,燃的燃,棄的棄,水手們哭爹喊娘地紛紛跳入河中。王懷恩絕望地跪在甲板上,仰天長嘯,然後脫掉鎧甲,也隨著敗兵跳入了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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