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新卒負糧遇伏擊 智將進言挽頹勢
四月花冥冥,紅顏逐春去,信風卷雲緊,山色煥一新。
延州城西南三十裏的黃家塬溝壑縱橫,草木嫩綠,一片蔥蘢。申時已過,日頭西沉,早回的歸鳥啾啾入林,震得枝葉“簌簌”直響。一杆明黃的“唐”字大旗下,三千人的隊伍正大步行進,五百騎兵橫刀持槊,打頭殿後,護住中間急急跟進的步卒,塵土滾滾,馬蹄陣陣,朝著東邊的延州城火速進發。
仔細看時,步卒皆新衣新甲,腰挎短刀,肩背布囊,隻隻圓鼓鼓,沉甸甸,士卒個個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軍旗下,騎兵領隊岑定方策馬向前,不時地抬頭看天色,又轉身望步卒,焦急之情掠過臉頰——遵照軍帥柴紹的命令,岑定方一早便率隊抵達小石城,接手了李仲文正在訓練的新卒,稍加編排後,便令新卒背負城中的所有米粟,連人帶糧全部開赴延州。
身後的小石城城門洞開,空空如也。
對於軍帥的意圖,岑定方領悟透徹:一來增加延州城中的儲糧,共渡時艱;二來調動新卒,合兵一處,鞏固城防。怎奈這兩千多新卒閱習不精,不熟部伍,在城中分裝糧袋便花費了近三個時辰,眼見日頭偏西,尚有路程,新卒又疲態盡顯,岑定方心急萬分,恨不得人人配馬,轉眼入城。
“嘟—嘟—嘟”,正當岑定方在揚鞭趕路時,突然聽到前方傳來低沉的號角聲,道路拐彎處,百十麵青色的“梁”字戰旗在夕陽下呼呼直響,夾沙裹塵,正朝著自己急速撲來!
岑定方一驚,繼而拉韁住馬,迅速掃視四周,隻見此處道路彎曲,不見盡頭,兩邊丘陵連綿,起伏不定,陵上一人多高的白樺樹密密匝匝,不透光亮,隊伍儼然進入了一個口袋裏。
“遭到伏擊了!”岑定方暗叫不好,略一定神,“唰”地一下抽出佩劍,命令身邊的旗手打出旗語,準備應戰——打頭的騎兵迎麵而上,對衝敵方,奮力擊破對手,殺出一條血路來;中間步卒刀劍出鞘,就地防禦,以備敵人側翼夾擊;殿後騎兵分兵上前,護衛步卒。
頃刻間,兩軍騎兵在陣前交鋒,刀槍相碰,鐺鐺四響,火石飛濺,殺聲震天。明黃軍旗與青黑戰旗如龍虎纏鬥,彼此怒吼,相互撕咬,一時間,血沫橫飛,黃土漫天。
原地防禦的唐軍新卒,哪裏見過這般陣勢,雖然個個提刀在手,可隊伍之中驚懼盡顯,有人戰戰栗栗,有人麵如土色,有人瞠目結舌,有人縮頭閉目,若非殿後騎兵飛速趕到,這兩千人的步卒你推我搡,早已不複成伍。
前麵激戰正酣時,突然,路邊丘陵的白樺樹叢中傳來“嘣嘣”弦響,支支利箭應聲飛來,雨點兒般地落入唐軍步卒的方陣中。
缺少盾牌防禦的唐軍頓時倒下一片,呻吟聲,叫罵聲,哭喊聲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保護側翼的騎兵紛紛舉起馬掛圓盾,怎奈盾小箭密,時有中箭者滾落馬下,與步卒死傷者血流一處,共染糧袋。
前方,騎兵搏戰不見分曉,自顧不暇;身後,步卒遭到強弩攻擊,動彈不得——岑定方看在眼裏,急在心頭,一拉韁繩,掉轉馬頭,打算親冒矢雨,返身搖搖欲墜的方陣,重整驚恐萬分的步卒隊伍,冒險出擊,仰攻白樺林,與隱伏林中的敵方弩手短兵相接。
就在這時,“殺——”前方騎兵突然喊聲大震,“唐”字軍旗呼呼向前,岑定方扭頭一看,隻見梁軍騎兵紛紛向丘陵兩側散去,急速逃奔林中,旌旗不振,隊形不齊,似乎突然之間軍心大亂。
定睛再看,隻見不遠處人頭攢動,塵土飛揚,明黃的軍旗交相輝映,數千甲士手持長盾,提握陌刀,正大步奔前,與自己的騎兵前後夾擊,橫掃梁軍。
一匹棗紅大馬上,領頭的將軍長刀在手,左右翻飛,踴躍向前。夕陽映射下,大刀寒光閃閃,敵人觸鋒即倒,無敢阻攔者,岑定方認得,馬上將軍正是向善誌!
……
原來,今日寅時,天未見亮,岑定方便率領五百精騎,手持火把,快馬加鞭,從延州南門出發,直奔五十裏外的小石城而去。
辰時正刻,軍帥柴紹剛剛步入府衙大堂,便有親兵來報,說是驃騎將軍郝齊平求見,已在門外等候多時了。
“郝齊平?”柴紹一邊沉吟,一邊入座,隨手翻了翻案桌上的公文,“嗯”了一聲,點點頭,便讓來人晉見。
片刻之後,郝齊平大步入內,朝帥椅中的柴紹彎腰一揖,然後輕握折扇,垂手肅立,開門見山地問道:“霍公,聽聞岑將軍率騎南出,可是奔赴小石城?”
柴紹放下手中的公文,抬頭瞅了瞅郝齊平,回答道:“正是。”
“霍公,岑將軍可有步卒隨行?”
“沒有。怎麽了?”
“糟了,”郝齊平雙眉一皺,拿起折扇一敲手心,迎著柴紹的目光,回答道,“岑將軍若無步卒相隨,郝某擔心途中遇到不測啊!”
柴紹聽聞,抬起手來,撫摸著自己寬大的額頭,往檀木大椅裏一靠,咧嘴笑道:“嗬嗬,郝將軍,岑定方趕赴小石城,你來說說看,此行何意?”
“應是接替李仲文,調動新卒,合兵延州,另外…”郝齊平稍作停頓,咂咂嘴唇,接著說道,“另外,是否還有搬運兵糧,救急延州的考量?”
“嗯,郝將軍眼力不錯!”柴紹點點頭,笑道,“既然是調動兵力,又要搬運米糧,兵貴神速,自然是騎兵當差,快去快回;若以步卒相隨,行動遲緩,一日之間怎能往返,完成差使?再說,岑定方的五百精騎,久經沙場,刀鋒劍利,就算途中偶遇敵人,對方又能奈我何?”
“霍公,不然!”郝齊平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嗯?”
“霍公,請借軍圖一用,”郝齊平彎腰一揖,上前幾步,指著柴紹桌邊橫掛著的一幅西北軍圖,說道,“此去小石城五十餘裏,多是平路,偶有丘陵,看似無關無險,不易隱伏,實則不然……”
郝齊平見柴紹正目視軍圖,若有所思,便單手指圖,繼續說道,“此前,因越冬軍械一事,我曾去小石城與李仲文接洽,沿途地形,已略行勘察——這兒,瓦房砭;這兒,黃家塬;還有這兒,柏樹窯,都有二三裏的長溝,雖然隆冬時節,兩邊丘陵光禿無物,不可藏身,但現在已是初夏時節,草長鶯飛,枝繁葉茂,丘上隱伏數百人,卻是極難發現!若梁軍在這些地方布置口袋陣,我軍騎兵雖然驍勇,但是新卒操習不夠,一旦交鋒,步騎不協,則難有勝算啊!”
柴紹聽罷,眉頭緊鎖,沉默不語,端詳著麵前的軍圖,回味著郝齊平的話語,久未作答。
郝齊平也不再說話,退後幾步,側立一旁,捏著折扇,等候軍帥的決定。
半柱香兒的功夫,柴紹突然抬起頭來,高喝一聲:“來人!”
“在!”
“傳令向善誌,率二千甲士即刻出城,赴援小石城!”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