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 帥營燭夜說緩攻 文武聯袂見公主
十裏連營,燈火輝煌,戰馬嘶鳴,旌旗飄飛。
後火城北三十裏處,一片平坦,沒過腳背的雜草錯落其間,南邊黃褐色的荒石漸漸變了顏色,黑色的薄土時時可見,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天邊。
星空下,黑色主宰一切,天地渾然,難分邊際,隻繁星升起的地方,隱隱約約可以望見大地的盡頭。
數萬唐軍從後火城中開拔出來,安營紮寨,休整人馬,打算來日一鼓作氣攻下陽山城。
此刻,唐軍大營戒備森嚴,鹿角參差,木柵成排,壘上軍士執刀駐立,雙眼警惕地注視著前方。
軍營內,帳篷成百上千,縱橫排列,齊整有序,軍士往來其間,馬匹穿梭其中;數百堆篝火正“嗤嗤”勁燃,照得軍營亮如白晝,人影清麗。
軍營正中,隻見一頂三十步長寬的大帳赫然矗立,“唐”字大纛迎風飛揚——唐軍的帥營便紮於此處。
帳外,數十名衛士擐甲持刀,肅穆挺立,任憑夜風拂動軍袍;帥內,燭火搖曳,人影輕晃,喁喁有聲。
軍帥柴紹巡查完營地,剛剛回到軍帳中,此刻,一邊解去戰袍盔甲,一邊扭頭說道:“夫人,我讓你在後火城中等候捷報,你偏不聽,非要同我一道北上,整日行軍,是否勞累?”
李三娘莞爾一笑,捋了捋鬢發,走上前來,幫著丈夫解下盔甲,說道:“這算什麽,一日行軍不過三十裏,我曾帶著女兵們連夜跋涉,一日一夜趕過路八十裏路呢!”
柴紹聽聞,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接過妻子遞來的白紗袍,伸手穿上,說道:“哎,你呀,就是不太顧惜自己的身子,行軍作戰,來日方長,豈可逞一時之強?”
夫妻倆兒一邊說著,一邊坐到一張小桌旁,柴紹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水,見妻子正在拔亮燈芯兒,便說道:“夫人,明日一早大軍便要出營,合圍陽山城,四麵進攻,咱們也得早點歇息啊!”
李三娘聽聞,嘴角輕揚,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依然捏著細釺兒,輕撥燈芯兒。
燭光映來,隻見李三娘鵝蛋臉龐上,濃眉好似拱橋,明眸如同清泉,波光粼粼,熠熠生輝。
“怎麽,有事兒?”柴紹見妻子並無睡意,笑了笑,問道。
“嗯,”李三娘點點頭,將細釺兒放到燭台邊兒,縮回手來,拉著丈夫,笑道:“夫君,你說我軍明日合圍陽山城,四麵進攻?”
“對呀!”
“那你估計多久能夠攻得下來?”
“這個嘛,從敵我雙方的形勢來看,估計最快四、五個時辰,最慢得兩三天啊,”柴紹咂咂嘴,摸著自己寬大的額頭回答道,“還得分兵警戒,提防梁師都派兵增援。”
“那麽,你覺得咱們會損失多少士卒呢?”李三娘眨眨眼睛,雙手托著下頜,看著丈夫,繼續問道。
“不好說啊,常言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且,那還是曠野對戰,若論攻城,敵守我攻,己方的損失可能與敵人相當啊!”
說到這兒,柴紹深吸一口氣,歎道,“從偵獲的軍情來看,敵人約有三千人駐守陽山城,若攻下此城,我軍的傷亡也許會接近這個數目啊!”
“不過,”柴紹眼皮一顫,目光炯炯,不容質疑地說道,“即便傷亡較大,隻要能攻下陽山城,我也無所顧及——此城再往北去,草場連綿,丘陵起伏,恐怕已無攻城的硬仗要打了,拿下陽山城,便是拿下繼進的橋頭堡啊!”
李三娘聽聞,點點頭,一字一頓地說道:“夫君,若你能給我一天時間,暫緩進攻,或許可以兵不血刃,順利拿下陽山城這個橋頭堡!”
“什麽——”
柴紹扭過臉來,瞪大雙眼,驚愕不已,盯著妻子一動不動,似乎覺得自己聽錯了。
李三娘見狀,嘴角一翹,掩麵而笑,又生怕笑出聲來,便盡力抑製住自己,稍稍平複了一會兒,這才說道:“我打算派人進城,勸降守將馮端。”
“派誰去?”
“這個…我能否暫時保密呢?我隻想讓你知道,此人是馮端的近親!”
“哎,”柴紹搖搖頭,輕歎道,“你到底有什麽秘密啊!”
“行不行呢,夫君?”李三娘拉過椅子來,把頭靠在丈夫的肩上,微微一笑,嗔道。
柴紹眉頭一皺,盯著桌上正在燃燒的大燭,沉吟有時,這才說道:“好吧,就給你一天的時間,看看勸降這招兒靈不靈!況且,大軍多休整一日,養精蓄銳,即便勸降不成,隻要號角響起,也能一鼓作氣攻下此城!”
見妻子伏在自己的肩膀上,咯咯咯地笑出聲來,柴紹微微低頭,叮囑道:“告訴派出的那人啊,隻有一天時間哦!”
……
繁星點點,閃爍不停,晚風悠悠,吹拂戰旗。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軍營裏,人馬安歇,隻偶爾遠遠地傳來幾聲夜鵠的低鳴,回蕩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
帥營裏,鼾聲可聞,行軍一日,疲憊不堪,柴紹在行軍軟椅上早已沉沉睡去,可李三娘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前一日在後火城中,蕭之藏和馮弇求見自己的那一幕,又浮現眼前…
大軍開拔前,蕭、馮二人乘著柴紹巡查戰備的空隙兒,來到帥府中求見李三娘,馮弇開門見山,將事情的原委合盤托出,末了,對李三娘說道:“公主殿下,我與蕭學士合計過了,打算壞事變好事哩,不過,考慮到霍公未必恩允,所以,懇請您從旁周旋啊!”
“噢,是嗎?”李三娘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嫣然一笑。
“殿下,”蕭之藏將兩道淡眉輕輕一揚,說道,“我軍勢大,威震敵境,陽山城中,馮弇將軍的那位堂弟,對此形勢也應當有所了解,加之生性豪爽,頗有膽識,嗯,我估摸著,如果馮弇將軍進城勸降,給馮端指一條棄暗投明的道路,對方未必肯再為梁師都賣命啊!”
馮弇聽聞,也在一旁不停地點頭,眼巴巴地看著李三娘。
“這是一步險棋啊,”李三娘聽聞,凝神思索,片刻,才緩緩說道,“若馮端不肯投誠,又或者他願意,但他手下的文武官弁不願,咱們非但不能拿下陽山城,馮弇將軍也有危險啊!”
“請殿下放心,不把馮端勸回來,我馮弇絕不回來見您!”
“不是這個話啊,”李三娘搖搖頭,濃眉緊皺,摸著前襟的繡花褶邊兒,說道,“若無十足的把握,我寧可霍公派軍攻城,也不願眼睜睜地看著你有去無回,畢竟,你是我軍中大將,且剛剛為人夫,為人父,怎可輕易拿性命去冒險呢?”
蕭之藏聽聞,沒有吭氣,隻握拳捂嘴,似在思量。
“殿下,我與堂弟手足情深,自幼一同長大,他也是個性情中人,當年為了抗稅才落難草澤,投入梁軍的;他若知道我還活著,且大勢如此,定然願意聽從我的勸告,舉城來降啊!何苦讓兄弟們搏戰城頭,血灑牆垣,作無謂的犧牲呢?”
見馮弇滿腔熱忱,又頗為著急,李三娘抿抿嘴唇,翕動鼻翼,側過頭來,看著蕭之藏,似在征詢他的意見。
蕭之藏雙手撫桌,坐直身體,深吸了一口氣,迎著李三娘的目光,說道:“殿下,我看此事雖無十足的把握,但也有八成的希望,畢竟,我軍連戰連捷,兵臨城下,敵人震撼,連朔方的輔國大將軍都城破投降了,何況是其他人呢?除非此人是梁師都的心腹,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一條道兒走到黑!”
李三娘聽聞,眨眨眼,沒有說話,抬起頭來,看著門外,陷入沉思之中。
馮弇見狀,張開嘴唇,還想說話時,隻見蕭之藏抬眼看過來,輕輕地搖了搖頭,馮弇隻好作罷。
屋外,雨後放睛,一片亮堂,兩名老卒正在院中清掃滿地的落葉,掃帚“唰唰”響起,落葉漸漸成堆兒。
看有移時,李三娘才收回目光,對二人說道:“既如此,我同意馮將軍進城勸降,並在霍公那兒幫你們打埋伏,不過,你們也得應允我兩件事兒…”
“殿下,隻要您恩準,不要說兩件事兒,就是兩百件事兒,我也願意!”馮弇高興得滿臉紅光,搓著雙手說道。
蕭之藏則扭過頭來,安靜如常,側耳傾聽。
“其一,待大軍出城,集結待攻時,你再進城勸降;若有不虞,城外有數萬大軍,好作接應。”
見馮弇點點頭,李三娘繼續說道,“第二,進城後,同馮端對話時,循序漸進,試探而行,切不可開宗明義,直抒胸意,暴露勸降的意圖,以防不測啊!”
“末將明白,謹遵殿下教喻!”馮弇在座中一揖,說道。
旁邊的蕭之藏聽聞,也點了點頭,喃喃道:“殿下思慮周全,如此甚好,萬無一失了…”
後火城的這一幕,久久縈繞在李三娘的腦海中。
此刻,帥營裏燭火幽幽,細煙嫋嫋,李三娘難以入睡,心裏還是隱隱擔憂,不知已悄然出營的馮弇是否到達陽山城了,是否與其堂弟見了麵,是否能夠勸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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