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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4章 母與子

  孫元隨即表示反對。哪有什麽不得不戰,無非是有人想從中牟利,故意以此為借口罷了。一個將士出征,十戶不安。十萬大軍出動,天下騷然。就為了幾個人封侯拜將,幾個人大發橫財,是不是值得?


  孫勝不緊不慢。“戰不是為了謀利,而是為了止害。小妹你可知道,益州不平,需要多少大軍駐紮?你又是否知道,益州不服王化,僅在茶葉上,朝廷每年就要損失多少錢,被羌胡白白占了便宜?”


  孫元眨巴著眼睛,氣勢大弱。“我……我不知道。可是……說來說去,不還是錢麽?”


  “是啊,就是錢。”孫勝伸手指指外麵觀望的百姓。“如果平定了益州,把那些錢省下來,讓他們能少繳一些賦稅,多買一件衣服,豈不更好?為什麽要讓羌胡占便宜呢。”


  “對,對,我也是這麽想的。”孫捷咧著嘴,習慣性的抬手拍孫勝的肩膀,抬至一半,想到父皇麵前不能放肆,硬生生的又收了回去。


  孫元眼珠轉了轉。“那你倒是說說,打與不打,能省多少錢,哪個更合算?”她回頭看了一眼孫策,鼓起勇氣。“父皇說過,用兵首重廟算,你先算一下讓我看。”


  孫勝倒也不怯,看向孫策。孫策含笑點頭,伸手指指擺放筆墨的夾層。孫勝起身,有板有眼的謝了恩,從夾層裏取過筆墨,鋪在案上,算起帳來。


  “天下駐軍,分為中軍一、都護二、大都督五、海內督十二,海外督四。其中與益州有關的是中軍黃漢升部,左右兩都護,安東、安南、安西、天竺四大都督,又有江陵、襄陽、漢中三督,共計十七萬三千人……”


  孫策一言不發,看著三個半大孩子一本正經的爭論國家大事,心裏卻是另外一番滋味。


  拋卻三個孩子的稟性不同,他們都是在宮裏長大的,他自問並沒有區別對待,甚至連啟蒙都是皇後袁衡統一安排,請蔡琰開蒙授課,並沒有請第二個先生。可是平時他卻管不著,他們還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各自生母的影響。


  尹姁是放養派,基本不管孫捷,全部扔給皇後袁衡。孫捷最喜歡習武,平時接觸的都是宮裏的侍從騎士和郎官,最崇拜的人除了他這個父皇,就是許褚、典韋兩大高手,做派也像,走到哪兒都帶著一群半大小子,招搖過市。


  孫元還小,除了上學,大部分時間跟隨馮宛生活。


  馮宛雖然是木學堂的教師,也帶一些學生,但她本身對木學興趣有限,已經漸漸淡出木學堂的事務。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請病假休息,反正也沒人敢追究她,她也不在乎那點薪資。不過馮宛為人善良,與世無爭,宮裏不管誰有事都會帶上她,尤其是袁衡接見百姓時,喜歡拉上她這個國色做陪。


  跟著馮宛,孫元見過很多人,也有一份與生俱來的隨和和善良。


  孫勝是袁權所生,從小管教甚嚴,家學淵源,各方麵的能力也比較均衡,文武兼備,少年老成,讓人挑不出什麽毛病。論學問和見識,都不是孫捷、孫元所能比的。


  雖然都是他的血脈,但他們的起點還是不一樣的,以後的差距也隻會越來越大。等嫡子孫紹繼位,孫勝肯定會比其他兄弟姊妹受重視,縱使不能成為首輔,在國是院占據一席之地,成為宗室代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如果不出意外,袁家這個外戚世家就是鐵打的,不僅四世三公的榮耀可以繼續,而且更進一層,離皇權隻有半步之遙,實際上已經與孫氏比肩。


  從長遠來看,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奇怪的事,汝陽出現了那麽多堪稱狂悖的議題,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及這一點,至少他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


  這裏麵就有些耐人尋味了。是他對袁氏的信任深入人心,還是別的原因?


  “父皇,父皇,你幫幫我。”孫元搖著孫策的手臂,將孫策從飄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怎麽了?”孫策問道。


  “二兄算的賬,我聽得不太明白,父皇能不能幫我看一眼。”孫元拿過一張紙,狡黠地眨著眼睛。


  孫勝有些不安。雖然他很自信,覺得自己的計算沒什麽問題,可是麵對孫策,他的自信顯然遠遠不夠。


  孫策拿起紙,仔細看了一遍。孫勝算的賬大致還是清楚的,孫元應該不是看不懂,而是想借他的身份來打壓孫勝的氣勢。這倒是馮宛的一貫作派。如果有什麽事她自己解決不了,會習慣性的找袁衡、袁權幫忙,直到最後找到他。


  “你是看不懂,還是不相信?”孫策抱起孫元,放在腿上。


  孫元眨著眼睛,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想了想。“有些地方不太懂,有些地方不太信。”


  “不懂的,就問。不信的,就自己算一遍,隻有自己親手算過的,才是最可信的。”


  “可是我不會。”


  “不會,就向會的人請教。”孫策捏捏孫元的鼻子。“你可以向兄長請教,也可以向父皇請教,還可以向很多人請教。不管向誰請教,最後還是要自己親手再算一遍。”


  孫元想了想,點頭說道:“好吧,我先去問問步姨,她肯定會算。她要是沒時間,我就去向杜夫人請教。再不行,就找楊少府卿。”她隨即想起來一件事。“父皇,這次到襄陽,我們會去楊家洄湖嗎?”


  孫策有些不解。“為什麽要去楊家洄湖?”


  “我聽楊少府卿的夫人提起過,說父皇當年在楊家洄湖考了楊少府卿一道題,改變了楊少府卿的一生,他從此對父皇佩服得五體投地。”


  “嗤!”孫捷一聲冷笑。“小妹,你要麽是聽錯了,要麽是被她騙了。少府卿是什麽人,他誰都不服,更別說五體投地了。”


  “為什麽?”孫元一臉茫然。“她為什麽要騙我?我可從來沒有騙過她。”


  孫捷一攤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不相信少府卿會對父皇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他那樣子,也不像啊。”他轉身看向孫勝。“小虎,你說呢?”


  孫勝眼神微閃,淡淡地說道:“或許是楊家想爭取接駕的榮寵吧。父皇親征,途經之地,誰不想有這樣的機會?我聽說楊家和龐家、蔡家並稱襄陽三姓,奈何仕途不如龐家,財力不如蔡家,隻能敬陪末座。若能接駕,自然有所不同。”


  孫勝說完,拱拱手,向孫策行了一禮。“兒臣禦前妄議大臣,還請父皇恕罪。”


  孫策笑笑。“此刻隻有父子兄弟,你大可直言無忌。若有朝臣在,你當有所顧忌。”


  “唯,謝父皇教誨。”


  孫策轉而看向孫捷。“大虎,你一向對軍事著迷,這次回去,想不想去南陽講武堂看看?”


  “自然要看的。”孫捷隨口說道。孫勝悄悄的扯了扯他的衣角,孫捷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興奮地睜大了眼睛。“父皇,你去嗎?”


  孫策點點頭。“南陽講武堂是我大吳的第一座講武堂,你外曾祖是南陽講武堂的第一任祭酒,如今年事已高,久不登講堂,但南陽講武堂仍是我大吳軍中最亮的金字招牌。這次路過,自然要去看一看。去了,自然要登堂開講。開講,自然離不開對益州的戰事。你有沒有興趣,代父皇講上一段?”


  “我?”孫捷眼睛瞪得溜圓,隨即雙手連搖。“不行,不行。父皇,你讓我比武還可以,讓我登堂開講,我哪有這本事。不行,不行,絕地不行。”


  孫策笑笑,沒有再說什麽。


  “你這沒用的東西。”尹姁氣急,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孫捷捂著臉,一聲不吭。還在父皇麵前,他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這是多好的露臉機會,卻被他拒絕了,怨不得阿母生氣。


  見孫捷迅速紅腫的臉,尹姁心疼不已,收住再次揚起的手掌,順勢拉開孫捷的手,轉身命人去找傷藥。她掌握著吳國最大的藥行,手裏自然不缺上好的藥膏,為孫捷抹上一些,用不上半日,便能消腫。


  “你啊,你啊。”尹姁一邊抹藥,一邊埋怨。“小虎都說得那麽明白了,你怎麽就反應不過來?楊家挖空心思的想接駕,你倒好,你父皇主動給你機會,你就這麽推了。你知不知道在講武堂露個麵,登堂開講,以後有多少人會看好你,看好尹家?”


  “阿母,我……我真的不知道講什麽。”


  “你練了一身呆肉,怎麽就不練練腦子?你父皇讓你去講,他會讓你去丟臉嗎?再說了,你不會講,難道不會向你外曾祖請教?他講了十幾年的課,連你父皇都聽過,我大吳軍中校尉以下的將領有三成聽過他講課,如今各講武堂的教授有一半是他的弟子,教你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尹姁抹完藥,坐在一旁犯愁。她生孫捷的氣,但她自己也不是有辦法的人,眼看著孫捷已經拒絕了送上門的好事,她一心想挽回,卻又不知道怎麽挽回。


  她不禁自責,自己真是無用,既沒本事,又拉不下臉。袁氏姊妹就不用說了,有的是辦法,就算是馮宛也知道厚著臉皮去求人。


  就在她彷徨無計之時,侍女匆匆走了進來。“夫人,陛下來了。”


  “陛下?”尹姁騰的站起,看看同樣一臉懵逼的孫捷,又看看侍女。“陛下怎麽會來我這裏?”


  “怎麽,朕不能來?”話音未落,孫策便走了進來。他揮揮手,示意侍女出去。侍女不敢怠慢,連忙出去。沒有侍女在側,尹姁隻能親自端茶倒水,一時手忙腳亂,差點打翻東西。


  孫策也不看她,看了孫捷一眼。“阿母打的?”


  “嗯。”孫捷低著頭,垂著手,悶悶的應了一聲。


  “疼嗎?”


  “疼。”


  “疼就對了,疼才能記住教訓。”孫策收起笑容,多了幾分嚴厲。“你以為天天帶著幾個人在宮裏宮外橫行,就能做大將?幾十上百人的廝殺,還可以靠個人勇力,幾百上千人的廝殺,個人再猛又有什麽用?要靠腦子。你和小虎一起,參加了那麽多次軍議,就一點也沒記住?”


  “記……記住了,可是……”孫捷忽然靈光一現。“父皇,你是說……像軍議時那樣講?”


  “總算沒有笨到家。”孫策哼了一聲,臉色緩和了些。“你就把自己當成這次征益州的大將,想想該怎麽謀劃方略,該如何調遣軍資,哪一部當以陸戰,哪一部當以水戰,大略的說一說,講個一盞茶的功夫總夠了吧。”


  “哦……對對對。”孫捷連連點頭,咧著嘴剛想笑,見尹姁進來,連忙又收住。


  “陛下用些參茶。這是去年剛收到的遼東參,都是百年以上的山參。”尹姁走到孫策麵前,奉上參茶,陪著笑。“陛下,今兒怎麽有空過來?”


  孫策端起茶,瞅瞅尹姁。孫捷反應慢,尹姁反應也不快。這次親征,必然要經過南陽,她手上的藥行又是重要的軍用物資,她居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到她這兒來。


  十二夫人中,尹姁最早有名份,最早生子,又有講武堂這樣的背景,最後卻隻是一個夫人,連貴人都沒混上,固然是形勢所致,和她本人也有關係。他想幫她都不知道怎麽幫。


  “老祭酒身體還好嗎?”


  “好,好著呢。”尹姁說道:“快八十歲的人了,每頓能吃兩大碗,沒肉還不行。”


  “看來身體不錯。”


  “蒙陛下所賜,若不是當年遇到陛下,出任講武堂祭酒,他能不能活到現在都不好說。”


  “這些年,他培養了不少人,襄陽、江陵、漢中三督麾下將校有一大半出自講武堂,不過他還有一個任務沒有完成。”孫策放下茶杯,看向孫捷。“你傳個話,朕要去南陽,請他出山,教教他的外曾孫。”


  “那可太好了。”尹姁喜極而泣,慌不擇言。“何必陛下親至,臣妾派人送個信……”


  孫策瞥了尹姁一眼,眉頭微蹙。尹姁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連忙請罪。“臣妾荒唐。臣妾一時歡喜,妄議陛下,還請陛下責罰。”


  “是該罰。”孫策哼了一聲。“也不看看什麽時辰了。朕大老遠的跑來,連飯都沒有一口,隻喝茶?”


  尹姁睜大了眼睛,眼神狂喜,隨即起身去安排。孫策叫住了她。“看你這樣子,朕還是多關照一句吧,免得到時候又要說一遍。朕今天要宿在你這兒,你準備點熱水,朕要洗個澡。這天氣太熱了。”


  “唯!”尹姁喜極而泣,躬身施了一禮,轉身出去了,臨行前不忘給孫捷使個眼色。


  孫捷會意,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拱拱手。“父皇,兒臣……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說。”


  袁衡眉梢不經意的動了一下,隨即恢複了平靜,露出一絲淺笑。


  “陛下體貼人,這是你我姊妹的福氣。”


  “誰說不是呢。”甄宓含笑應道,眼神不動聲色地掃過袁衡的臉龐。“皇後這些天易累,不會是又懷上了吧?這要麽不來,一來就跟著來,還真是被那相士說中了呢。”


  袁衡笑道:“要不要請陛下開恩,讓他也給你相一相?”


  “這倒不必了。”甄宓掩嘴笑道。“本以為皇後得空,想與皇後對弈一局。既然皇後累了,還是早點休息吧,不然陛下知道了又要怪我多事。”說完,起身施禮,退了出去。


  袁衡笑容不變,看著甄宓出帳,微微搖了搖頭。這時,袁權從外麵走了進來,見袁衡在帳中獨坐,奇道:“陛下還沒來?”


  “剛剛得知,陛下去了尹夫人帳中。”袁衡招呼道:“姊姊來得正好,我正想著人去請你,準備的菜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幫我用一些,免得浪費了。”


  袁權打量了袁衡一眼,頓時心中恍然。她在袁衡斜對麵坐下,垂著眼皮,麵色沉靜如水,一言不發。袁衡見狀,苦笑道:“姊姊,難道又是我錯了?陛下要去尹夫人那裏,我豈會攔著他,可他一聲不吭就去了,連個招呼也不打,讓我被甄貴人看笑話,這是何道理?”


  袁權眼皮微挑。“皇後,你知道陛下為什麽會去尹夫人那裏嗎?”


  “這個……”袁衡略作思索。“倒是能猜得到。”


  “那你覺得陛下做得不妥嗎?”


  “姊姊,我並非指責陛下,隻是……”


  “你是後宮之首,陛下將後宮交給你,就是對你最大的信任。陛下親征,不僅要倚重南陽、南郡的世家、百姓,還需要尹夫人的藥行支持,更別說尹祭酒在軍中的威望,你不主動安排尹夫人接近陛下,還要陛下去見尹夫人,便是失職,被人看了笑話也是你應受的,何怨之有?”


  袁衡扁著嘴,默不作聲。


  袁權叫過幾個侍女,讓她們將袁衡準備好的酒食送到尹夫人帳裏去,卻不要對陛下提起。尹姁沒有準備,臨時張羅怕是有些困難,有了這些酒食,自然要從容些。


  袁衡見狀,又便人取了一些寢具,都是孫策平時用慣的,送去尹夫人帳中。舟車勞頓,本來就不易入睡,有這些用慣的寢具,孫策或許能睡得好一些。


  袁權這才緩了顏色,起身說道:“我走一遭吧。你收拾一下,或許陛下還會派人來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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