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有點方

  楚晚寧道:“若是真正的勾陳上宮, 又怎麽會隻能驅動死物, 卻不驅活人?此人法力雖然不差, 但定然與始神不可同日而語。”


  這倒是很有道理, 不過墨燃仍然存疑:“師尊是看到這隻……這隻死狐狸的時候, 才知道那個人是冒名頂替的嗎?”


  楚晚寧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怎麽就看出來……”


  楚晚寧:“你可還記得這個勾陳出現的時候, 他問了我一句什麽?”


  墨燃略一思索, 道:“似乎是問了你武器如何?”


  “不錯。”楚晚寧說,“我身上神武氣息未曾收斂,稍加感知便能覺察。但作為萬兵之主, 他並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我有兩把金成池的武器,而當我隻有一把。我當時心中存疑,但事關求劍, 也不便多說, 隻是接下來凡事都留了個心眼,是以沒有著了他的道。”


  “可是……”墨燃道, “他若不是勾陳上宮, 又怎麽會鍛造神武?”


  “第一, 勾陳鑄劍隻是傳言, 從來沒有人真正清楚這個湖底為什麽會沉沒著大量兵器, 所以神武未必就是勾陳所造。第二,此人隻是拿了神武庫現成的武器給你們挑選, 誰都不知道那些東西究竟是不是他的。而且,我方才仔細看過了薛蒙和師昧的那兩把兵刃——皆是偽贗。”


  墨燃聞言一驚:“西貝貨?”


  “嗯。”


  “……”墨燃呆了一會兒, 才想到自己, “那見鬼……?”


  楚晚寧道:“見鬼是真的。但他的目的絕不隻在於把武器給你。”


  “那他是想做什麽?”墨燃說著,嫌惡地看了一眼癱在石床上的那一具詭譎狐屍,“先是大費周折把我們關到密室裏,又弄了這麽個東西來惡心人。圖什麽?”


  楚晚寧道:“圖你。”


  “啊?”


  “方才,你隻說對了一半。那個勾陳,他大費周折關的人不是我們,他最終想要的是你。”


  “他圖我做什麽?”墨燃幹笑兩聲,“我不過就是個蠢貨嘛。”


  楚晚寧道:“我沒見過哪個蠢貨可以一年之內就結出靈修的。”


  墨燃待要再說,卻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猛然怔住。


  ——楚晚寧這是在……誇他嗎?


  這個認知讓他心跳怦然加快,睜大了眸子,盯著楚晚寧,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向賽過逞強的厚臉皮,居然微微地泛了紅。


  楚晚寧卻沒在看他,而是兀自沉吟著:“另外,天問和見鬼,似乎與庭中那株柳樹有著些許聯係,我曾在古籍中讀到,當年勾陳上宮下凡時,從天庭帶了三段柳枝。但那古籍失軼得厲害,勾陳拿三段神柳做了什麽,我一直不得而知。”


  他頓了頓,繼續道:“不過若是傳聞屬實,眼下看來,或許天問、見鬼、庭中老樹,就是那三段柳枝。兩段成了神武,一段扡於金成湖底,成了勾陳武庫的強大守衛。”


  墨燃說:“可這與我又有什麽關係?”


  楚晚寧搖頭道:“怎麽沒關係,是你喚醒了見鬼。”


  墨燃歎息道:“我就說嘛,真的是見鬼!”


  “我猜測他最終所求之事,與庭中柳樹有關。但以眼下所知的看來,我隻能推測到這一步。更多的,暫時想不到了。”


  這些雖然大部分都是楚晚寧的猜測,但墨燃覺得楚晚寧那麽聰明,他那麽想,總歸是八/九不離十的。


  一邊如此思索,一邊在幽暗的水底密道快步疾行。通過七拐八彎的甬道,又走一段路,終於來到了出口處,他們趁來回巡查的蛟人不備,脫身逃離。


  地下暗室的洞口設在栽種著巨柳的那個院子裏,一出來,眼前的景象就讓墨燃猛然吃了一驚。


  隻見巨柳前停著四口棺材,其中一個是空的,另外三口棺材裏,卻分別躺著楚晚寧,師昧,薛蒙三人。


  墨燃失色道:“這是怎麽回事?!”


  楚晚寧道:“這是祭屍棺,你看那棺木邊沿,有一道藤蔓攀附著,另一頭與巨柳相連。假勾陳需要的隻有你,他對我們下藥之後,讓蛟人把你帶去了密室,而把我們三個放在了這種棺材裏。通過祭屍棺,他可以將棺內之人的畢生靈修都渡到巨柳裏麵。就和吸血一樣。”


  見墨燃臉色難看,楚晚寧道:“你寬心,師昧與薛蒙均未受傷。當時我佯作昏迷,伺機除了那三隻看守棺槨的蛟人,此時你瞧見的三個人,其實是那些妖魔的屍體。”


  他說來簡簡單單數句話,但墨燃卻不由掀起睫毛簾子,偷偷看了對方一眼。


  金成池內的蛟人修為有多深?楚晚寧所謂的“伺機除蛟”,必得在一擊之內將三隻都悄無聲息地了結掉。


  這人的身手該是有多好……


  太多年沒有和楚晚寧旗鼓相當地好好打過一場了,以至於墨燃聽到這句話,瞬間都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閃過前世風霜朔雪中,那個驚天動世的身影,麵目微側,眸如辰星。


  楚晚寧見他出神,便問道:“怎麽了?”


  墨燃猛然驚醒,忙道:“沒什麽。”


  “……”


  “隻是覺得奇怪,師尊是怎麽把蛟人變成這樣的。”


  楚晚寧冷笑道:“區區障眼法,那個假的勾陳上宮會,我難道不會?留下假身在這裏,省著被那些泥鰍發現。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墨燃:“……”


  此地危險,二人不便久留,稍作停歇後就立刻離開了。然而當他們跑到與薛蒙二人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裏空蕩蕩的,並無一人。


  墨燃臉色刷的就白了:“師昧呢?!”


  楚晚寧的神色亦是微動,他並不答話,而是撩起無名指,指端浮上一層金光。上旭映峰前,他曾經在三個徒弟身上都別了一朵海棠花,正是作追蹤之用的。


  片刻後,楚晚寧低聲暗罵,收了光芒:“許是這裏也發生了變故,大概是為了躲來回巡視的蛟人,那倆人已經逃出這座宅邸,去了集市方向。走,過去看看。”


  這二位身手都極好,很快就躲開了所有巡視的蛟人,飛身翻出了高聳的院牆,朝著白日裏勾陳上宮帶他們轉過的集市掠去。


  水下本應該無晝夜晨昏,但是金成湖卻與別處不同,能感知到日升月落。此時,長夜已破,旭日東升。


  墨燃遙遙看到金成池早市已起,鬧市處熙熙攘攘一片人頭攢動,不禁稍微鬆了口氣。看來師昧他們無恙,不然此處不會仍是如此太平景象。


  楚晚寧的神情卻不知為什麽不是特別好,但他沒有說話,一言不發地把墨燃拉過來。


  “師尊?”


  “過來。”


  “怎麽啦?”


  “別走遠。”楚晚寧聲音似乎透著些自責,盡管他沉冷如舊,“薛蒙和師昧已經走丟了,我怕我再不小心,你也……”


  墨燃見楚晚寧臉色有些蒼白,竟似在擔心自己,先是一愣,而後不知怎麽想的,心中竟是隱隱一動,開口安慰他:“我不會丟的,走吧師尊,我們快去找人。”


  他說著,一邊往前走,一邊反過臂腕,隨意就拉住了楚晚寧的手。


  “……”楚晚寧的指尖似乎在他的掌心裏,微微顫抖了一下。


  不過那一下太快也太輕微了,墨燃心中掛念著師昧,便也不曾細察,隻道是自己的錯覺。


  “魚血饅頭,剛剛出籠的魚血饅頭。”


  “率然蛇的蛇蛻,頂好的衣裳材料,最後三尺了,賣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蛻皮咯。”


  “賣烏賊黛子啦,本少爺今天早上剛吐的墨汁,拿著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過了呢——哎哎,小娘子別走啊。”


  集市間叫賣聲不絕於耳,奇景異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墨燃笑嘻嘻地拉著楚晚寧走了兩步,陡然間,也忽的明白了有哪裏不對勁,腳步猛然刹住,瞬間瞪大了雙眼,血像是在瞬間冷透。


  不對勁!

  這裏不對勁!

  他環顧一圈,果然……


  一個無頭鬼坐在攤子前賣著梳具脂粉,一雙點著鮮紅豆蔻的長指甲拿著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腦袋擱在膝蓋上,一邊梳著頭發,一邊輕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帶一把去吧。”


  果真如此!


  果真是這樣!這個鬧市裏,每個人的動作,每個人的話語,每個人的神態,都和昨天勾陳上宮帶他們來時,一模一樣!

  墨燃驟然往後退了兩步,撞到了楚晚寧懷裏,他立刻抬頭,啞聲道:“師尊,這是?”


  楚晚寧似乎早就想到了會有這一節,但親眼確認時,他的心仍然沉到了穀底,他捉緊了墨燃。


  “怎麽會這樣?——這是什麽?海市蜃樓嗎?”


  楚晚寧搖頭,但思量片刻,忽然緩緩道:“墨燃,你想過沒有,金成池多異獸生靈,他們中不乏有一些,見過真正的勾陳上宮。那麽,對於這個假扮的,他們為何會認不出來?”


  墨燃臉上毫無血色,有些悚然:“的確……如此。”


  楚晚寧道: “我再問你,如果是你假扮勾陳上宮,蟄伏在金成池,你該如何讓別人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唯命是從,替你演戲?”


  墨燃猛然間明白過來了。


  珍瓏棋局啊!

  黑白子落,天下歸心。沒人比他更清楚這種禁術的威力。他差點脫口而出,但瞥見楚晚寧的目光,又立刻打住了話頭。


  十六歲的自己,怎麽可能輕易就能聯想到三大禁術?

  於是墨燃道:“這個很難。”


  “不。”楚晚寧說,“這個很簡單。”


  他頓了頓,而後道:“隻要都是死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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