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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山】昔日言

  墨燃沒有答話, 亦或是答不出話來, 他走上前, 不由分說地抱住楚晚寧。


  “……你怎麽了?”


  懷裏是微涼的衣衫和溫熱的軀體。


  “怎麽就哭了?”


  他不知道, 夢, 真實?


  他都不再清楚, 但是紅蓮水榭裏, 沒有楚晚寧冰冷躺著的軀體,他的師尊還活著,還在憂心著夜遊神的關節不夠靈活, 在考慮著應當刷桐油還是上清漆。


  這似乎就夠了。


  他一時竟沉溺於此,不想再醒來。


  他與楚晚寧一道將那機甲人完工,天色已經晚了, 於是他拉著楚晚寧回到房中, 一如前生,與他交頸纏綿, 耳鬢廝磨。


  夢裏的楚晚寧並不是那麽馴順的, 他總有這樣那樣的狠絕, 這樣那樣的放不下。


  哪怕在床笫之間歡愉到了極致, 發泄出來的時候也常常是咬著下唇, 鳳眸中含著水汽,卻不吭聲, 隻是喘息粗重,不可遏製。


  燭火沒有熄滅, 融融燈花映照著身下之人的臉龐, 墨燃近乎癡迷地凝視著他情迷意亂的模樣,他凝視著楚晚寧的五官,眉眼,凝視著楚晚寧黑色的眸子,眸子裏浸著蠟燭的影。


  燭影搖曳,像是深潭裏落了花瓣。


  墨燃律動的時候,那花瓣就在潭水裏搖曳漂浮,漣漪一輪輪漾開,最後有濕潤的水汽從楚晚寧眼尾滑落,被墨燃親吻。


  他很明白楚晚寧是怎樣的人,若是不用情藥,很難在歡愛中□□,他的自控力著實好到令人遺憾。


  可那又怎樣呢?

  淚水是控製不住的,急促的呼吸也是,不叫也沒關係,看著他被自己幹到哭,幹到麵色潮紅雙目失神,結實的胸膛不住起伏,喘息連連,也是很好的。


  一夜旖旎,到了寅時才相擁眠去。


  墨燃緊緊擁抱著懷裏的人,彼此都是汗涔涔的,濕熱的軀體貼著濕熱的軀體,連鬢發都已粘在頰側。


  他柔情而纏綿地親吻著楚晚寧的耳垂,脖頸,將他在自己懷中擁得更緊。


  “這樣就好了,師尊,如今你在我身邊,這樣就好了。”


  他睡了過去。


  他睜開眼睛,驚覺楚晚寧已並不在自己臥榻之側。


  “師尊?!”


  觫然坐起。


  然後他看到楚晚寧立在半敞的軒窗邊,已經是破曉時分了,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微雨。


  墨燃鬆了口氣,他朝他伸出手:“師尊,來這裏……”


  可是楚晚寧沒有動,他穿戴的很整齊,白衣若雪,安靜地望著床上的那個男人。墨燃盯著他,忽然一陣強烈的不安自心頭升起。


  楚晚寧對他說:“墨燃,我該走了。”


  “走?”他愣愣的,床褥仍是熱的,枕上有斷發,還有淡淡的淫靡的氣息,但是楚晚寧站在他眼前,卻好像隔著一湖一海的距離,那麽疏淡,墨燃焦急道,“你要去哪裏?這裏就是紅蓮水榭,是你的家,我們已經在家了,你還要去哪裏?”


  楚晚寧搖了搖頭,他側過臉,望著窗外漸漸泛起的蒼白,他說:“沒有時間了,天就要亮了。”


  “晚寧!!”


  隻是一個眨眼。


  屋裏空空蕩蕩,就什麽都沒有再剩下。


  他倉皇地從床上披衣而起,鞋襪也顧不得穿,就踉蹌著衝出門去。


  一夜風吹散,萬點雪飄零,昨夜那滿枝燦爛的海棠花已被打落大半,殘花鋪滿了台階與桌椅,石頭桌子上還擺著一隻做完的夜遊神,金屬手套和銼刀就丟在旁邊,好像楚晚寧剛剛離去,好像楚晚寧隨時都會回來。


  “晚寧?晚寧!”


  他發了瘋般地在紅蓮水榭裏奔走,尋找,但他一直繞開蓮池,潛意識裏他就不敢去蓮池,他不敢去……


  可他最終還是失魂落魄地走了過去。


  赤著腳,踩在冰冰涼涼的青石板路上。


  他在離蓮池還有好長一段距離的地方便站住了,從蒼白的腳趾一路往上,最後能瞧見的是一張了無人色的臉。


  他茫茫然睜大著雙眼,他遙遙望到蓮池裏躺著的那個男人,和前世自己臨死前最後兩年,幾乎每天都會望見的那樣。


  躺在藕花深處,身軀不曾腐朽,衣冠幹幹淨淨,和活著的時候又有什麽區別?

  ……有什麽區別!!!

  他一步步走過去。


  近了。


  更近了。


  隻要再往前,就能來到池邊,就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死後也好像微微蹙著的劍眉,不再舒開的鳳眼。


  可他卻彷徨地跪了下來。


  膝頭磕在石板上,他跪著蜷著,顫抖戰栗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想到還有劉老交給他的仙藥,可以起死回生的仙藥,他於是欣喜若狂,指爪猙獰顫抖蜷曲,翻找著乾坤袋,他把裏麵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


  “仙藥……仙藥……我要那個能起死回生的仙藥……仙藥呢!!!仙藥呢?!!!”


  所有的東西都掏遍了,他把整個乾坤袋翻了個底朝天,連針線罅隙間都不肯放過一寸寸地摸過去。


  可是沒有。


  仙藥不見了,仙藥不在裏麵。


  亦或許方才撞擊劉老,得到仙藥,那也是一場夢?


  不對,這都是夢,是一場接一場的……


  他崩潰,他的意識混亂離析,他絕望地抬手磨蹭著自己的臉頰和眼瞼,他喃喃著:“不對,有的……我明明放在裏麵的……仙藥……有仙藥的……有的……有的……”


  他又一次瘋狂地找尋起來,就那樣跪在楚晚寧的屍身前歇斯底裏地找尋起來,他眼中躍動著可怖的輝光,可是嗓音卻越來越哽咽,越來越絕望,他最後俯身大哭起來。


  “我放進去的,我放進去的!!”


  他一掌拂開麵前七零八落的雜物,無數叮叮當當的瓷瓶滾落,甚至破碎,他在一片殘塊破落中跪爬著往前蹭去,碎片紮進了他的皮肉膝頭,他不管,他朝蓮池裏躺著的那個人爬過去。


  他最後將他從池中抱出來,將這具冰冷的軀體緊緊抱在懷裏。


  ——那是他前生一直想做,卻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他抱著楚晚寧的屍身,細雨仍在纏綿無止地下著,天色一層層地亮起來,但與他們無關,他抱著楚晚寧的身體在哭,他貼著他的臉頰,親吻著他的鼻梁,眼睫,嘴唇。


  “師尊……求求你……理理我……求求你……”


  那一瞬間,他的身影和曾經在亂葬崗上,抱著母親腐爛掉的身軀崩潰嚎啕,懇求過路君子將他與母親一同埋葬的孤兒,就那樣交疊在一起。


  那一年,他隻有五歲。一個五歲的孩子發誓再也不要見到摯愛至親的人,在他麵前肌骨腐爛,零落成泥。


  一晃眼,那麽多年過去了,三十二歲的踏仙君抱著他師尊的屍體,時而癲狂長笑,時而撫屍痛哭。


  那是一具與生前別無二致的軀體,他做到了,他已可以讓死者如生人,這屍體的皮膚之下甚至好像都還有淡淡血色,安詳地像是沉睡過去。


  這一次他沒有懇求任何人把他和楚晚寧一同深埋地底。


  但踏仙君自己便已把自己活埋了,在楚晚寧死後的那一天,他喝了一壇子梨花白,後來每一天每一日,他都在一座名為紅蓮水榭的活死人墓裏,醉生夢死。從那一天起,他已把自己埋葬。


  “師尊,你理理我……”


  “墨燃!”


  “你……理理我……”


  他模糊聽到有人在喚他,熟稔的聲音。周圍又黑了,他於是像瀕臨溺死的人抓住一塊浮木,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哽咽著,緊緊攥住那個人,“你不要走,我什麽惡事壞事都不做了,再也不惹你生氣……”


  他攀住那人的手指,與他十指交扣。


  他聞到淡淡的花香,海棠的香氣。


  “我有起死還生的仙藥,可是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走,求你了……”他不管不顧地循著那溫熱身軀所在的地方,他抱住那具身軀,“求你了,我寧願……”


  “我寧願死的人是我。”


  “墨燃!快醒醒!”


  可他醒不來,痛苦比海更深邃,他快要溺死了,他醒不來。


  他喉頭哽咽著,他緊緊抱住了那個呼喚著他的人,睫間竟是濕潤了:“我寧願死的人是我,師尊……”


  “狗東西!你要做什麽啊!喂!”


  忽然一個人衝過來,拽住了他,然後周圍一團混亂,有人往他唇齒之間灌了一泓冰涼的水。


  墨燃忽地渾身發冷,那水涼的像千年玄冰,幾乎要把他的肺腑都凍住。


  他猛地睜眼!

  “……”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薑曦那張陰鬱的臉,手裏還拿著一隻青碧色玉瓶,顯然方才給他灌的就是瓶子裏的東西。


  “我……”


  他一開口,就發覺喉間沙啞,一時說不出更多的話。


  而後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宗祠天宮,冷汗已濕透了重重衣衫,周圍一圈人都神情古怪地瞧著他,尤其是薛蒙,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非常的不好看。


  自己則躺在楚晚寧膝頭,雙手緊緊擁著楚晚寧的腰,楚晚寧原本穿的端肅恭謹的衣衫,已被他在夢裏拉扯得一片淩亂,外袍的袍緣都滑到了肩頭。


  墨燃:“……”


  他沒有……他沒有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楚晚寧的臉色也不好看,但多少還算鎮定,他道:“為什麽一個人往前跑的那麽快?”


  “師尊,我……我方才……”


  “你被魘住了。”薑曦把玉瓶收好,複又站起,垂眸道,“歇息一下,我給你喂的是破夢寒水,你會覺得很冷,過一盞茶左右就好。”


  墨燃還沒有從那一層層可怖的夢境裏緩過神來,他的眼神仍有些混亂,過了好久,才喃喃著說:“魘住了?……可是我一直很小心,並沒有……並沒有覺察到任何術法痕跡……”


  薑曦就有些乖戾的爪牙露出鋒芒:“術法?那種愚蠢的東西算什麽?”


  在場眾人:“……”


  “天下最狠戾,最殺人於無形的,你以為是術法?”這位藥宗掌門眯著眼睛,振袖鄙薄道,“錯的離譜。這天下最厲害的,是藥。”


  “這天宮裏,提前熏過一種迷香,叫做‘十九層之獄’,這種香料無色無味,卻能令人聞之生出幻覺,陷於生平最大的恐懼之中。”薑曦說到這裏,頓了頓,而後打量著墨燃,“恐懼越大,陷得越深。我之前也救過幾個被十九層之獄魘住的人,給他們服了四到五滴破夢寒水,他們也就醒了——但你知道你喝了多少?”


  “……多少?”


  薑曦似乎有些不悅,說:“大半瓶。夠救一百餘人的量,才把你的意識喚回來。……我竟有些好奇了,墨宗師,你年紀輕輕,為何會有如此之深的恐懼,你到底在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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