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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閣】本座孤寒

  昔日師徒, 終究反目成仇。


  那是一場巔峰之戰。


  最終楚晚寧因為靈核薄弱, 不敵墨燃氣吞山河, 年輕凶悍。


  “別再垂死掙紮了。”年輕的惡魔越戰氣焰越盛, 他咧嘴恣意笑著, 不歸與懷沙短兵相接, 刀劍碰撞。


  金色的光芒時明時暗。


  而幽碧的火焰卻映滿了師徒二人的眼眸。


  墨燃瞥一眼楚晚寧蒼白的臉, 而後眼珠一轉,望向懷沙漸漸渙散的靈流,眼底滿是嘲諷。


  “你已經沒有靈力了, 再與我打下去,你的靈核就會破碎。師尊,你這麽驕傲, 死也不會甘心做個凡人的, 對不對?”


  楚晚寧咬牙不答,薄唇已無血色。


  最後, 懷沙的光輝徹底消殤, 墨燃便知楚晚寧靈力已經耗竭, 他縱情長笑, 聲如兀鷲。


  “你還能拿什麽反抗我?晚夜玉衡……我高高在上的師尊?”


  楚晚寧拄劍半跪在地上, 白衣已染斑駁血跡。


  他抬起眼眸,那時候, 墨燃的恨意太深了,隻看到他眼裏的決絕, 卻瞧不見決絕之下深埋的悲傷。


  多年之後, 踏仙君服下劇毒自盡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地回想起了這一場生平第一酣戰。


  他忍不住想,楚晚寧當時,的確是報了必死的決心阻止自己的……


  眾生為首,已為末。


  他曾罵他是小人,隻會嘴上說得好聽。


  但楚晚寧確實言出必行。


  ——“念善吧。”


  他的師尊說。


  “不要存惡。”


  金光閃過。


  墨燃隻來得及看清楚晚寧眼底最後的平靜,就見他掌心光芒大熾,這個北鬥仙尊,這個在修真界無親無友的男人,就這樣以犧牲自己的靈核為代價,重新召出了三把神武。


  九歌天問懷沙。


  屈子之傲骨,楚晚寧得了多少?

  墨燃製成的浩蕩雄兵終於被楚晚寧以靈核之力鎮壓,一枚枚黑子白子在神武的光輝滌蕩下破碎成灰。


  說來奇怪,那時候墨燃就立在楚晚寧對麵,咫尺遠的地方。他看著這個負隅頑抗,嘔盡心血的人,居然沒有出手阻止。


  他就這樣有些詫異,又有些好奇地看著。


  他想知道眼前這個薄情人,可以為自己所謂的“眾生”,做到什麽地步。


  他就那樣看著。


  看楚晚寧耗盡最後一寸靈力。


  洶湧的江潮平息了,蔽日的雅雀散去了。


  受控的活人一個一個地恢複了神識,受控的死人重新闔眸,長眠地下。


  墨燃就那樣看著。


  他看到北鬥仙尊靈核破碎,看到楚晚寧光華隕落,看到自己的師尊跪在自己麵前,最終頹然跌入塵埃。


  墨燃當時沒有太多的表情,臉龐微側,耳畔隱約響起母親臨死前的喃喃叮囑。那個心善的女人撫摸著他的臉頰,對他說:“報恩吧,不要尋仇。”


  過了那麽多年,他又聽到了這樣熟悉的句子。楚晚寧自獻靈核前,對他說:“念善吧,不要存惡。”


  可是他沒有做到。


  他心裏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怨恨,隻有血能令他得到片刻喘息——


  他滅死生之巔、屠儒風門、殺了伯父伯母千萬修士斷送數位掌門、讓天池染紅,滿山白骨。


  到最後,義軍圍山,他自歿塔前。


  這些事情都是他親曆的,那滔天的罪行都是他鑄下的。在駭人聽聞的慘案裏,他是債主,不歸上沾染過千人血,珍瓏棋局要了萬人命。


  是他。


  墨燃眼前陣陣發暈,他被逼得喘不過起氣來。


  忽地,他聽到一聲悶哼,將他從回憶的泥淖中拔出,他回神,看到木煙離的肩膀被棋子刺中,熱血濺上他的臉龐。


  “閣主!”


  “閣主小心!”


  天音閣的人立刻擁上來,護住木煙離。


  木煙離喘了口氣,她咬牙道:“無妨。”


  她麵前的珍瓏棋子將手中長劍挽出一個劍花,眾目睽睽之下,那棋子利落地朝墨燃跪拜下來。他覆著麵具,低首道:“屬下護救不利,令主人受擾,罪該萬死。”


  眾人悚然。


  “是墨燃操控的棋子!”


  “他叫他主人!”


  墨燃道:“不……不是的……”


  可是誰信他?

  誰會信他!


  墨燃在絕望中搖頭後退,他望著那一張張寫滿了仇恨與質疑的臉。


  不是的。


  他去看薛蒙,但薛蒙離得太遠了,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然後他看到了王夫人和薛正雍。


  他們兩人倒是瞧見了這一切的變化,臉色都極為難看。


  墨燃嘴唇囁嚅,想說些什麽,可卻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夠辯解。


  忽地,他瞥見王夫人身後湧出一群棋子,電光火石之間,他喝道:“伯母!當心!!”


  這一聲暴喝驚得眾人回頭,薛正雍立刻警醒,但卻因左右有棋子交困,已來不及回寰。


  “伯母!”


  “娘——!”


  “砰!”


  金屬脆響,竟是薑曦掠出人群,一柄雪凰劍氣逼人,一舉將逼近王夫人的珍瓏棋子擊退數丈。


  王夫人驚愕道:“師弟……”


  “……”薑曦回眸冷冷瞥了她一眼,隻道了一句,“長點眼睛。”


  這時候,玄鏡大師忽地發現天邊黑壓壓的有一片濃雲覆壓,直逼死生之巔。他最初看不清,後來看清了,卻又不敢相信。


  直到周圍已有許多人注意到這滾滾黑雲時,他才終於確認,吹著胡須喊道:“怎麽可能?!這些棋子究竟有多少?!!!”


  黑色的棋子滾滾江潮,一望無際。


  有的是死人,有的是活人,這些人統統被某種法術燒熔了麵目,拔去了口舌,哪怕恢複神識也不能言說。


  他們身後,更有被珍瓏棋子操控的飛禽異獸,走狗龍蛇。


  “墨微雨!!”


  “墨燃……”


  這時候這些人再回頭瞪他,卻已是恐懼多過了惱恨,原本向他逼近的一些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


  “瘋子……墨燃你瘋了嗎……”


  “你到底煉製了多少棋子?!”


  墨燃張了張嘴。


  他想說,不是的,不是我。


  可是不是他,又還能是誰呢?


  時空生死門再度打開,踏仙君率著百萬雄兵降臨於世。


  他與踏仙君有什麽分別?

  他們有一樣的記憶,施展一樣的術法,踏仙君會的珍瓏棋局,墨宗師也同樣擅長。踏仙君做的棋子,若不加特意命令,同樣會認墨宗師為主人。


  所以,殺親屠城,參煉禁術。


  千軍萬馬,撒豆成兵。


  顛覆塵世,眾生芻狗。


  這些全都是他所為,誰都不曾冤枉他。


  越來越多的棋子壓境,一眼望不到盡頭,猶如黑色的墨汁迅速在宣紙上洇開,步步逼近。


  有人已經驚慌起來:“該怎麽辦啊!”


  木煙離則怒道:“墨燃!你還有什麽狡辯的!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我隻恨天音閣沒有早些介入此事,將你扼殺!”


  黑雲蔽日,昏天暗地。


  滿山蕭瑟腥風,這數以萬計的死屍棋子猶如巨大的鍾罄懸在九天之上,隨時會轟然落地,震碎五湖四海,人命如螻蟻。


  墨燃瞳孔緊收,他望著天幕。


  眾人不想束手就擒,或是禦劍或是近身,已與那些棋子混戰在一起,這一次的戰況比先前激烈得多,到處都是鮮血和慘叫。


  人頭滾落。


  肚腸流出。


  但天際線還有源源不斷的黑潮奔湧而來,無窮無止,令人毛骨悚然。


  忽聽得遠處薛蒙的喊聲:“爹!娘!”


  墨燃倏地回頭,見薛正雍,薑曦二人均已渾身染血,那鮮紅噴濺地太厲害,早已分不清是他們自己受的傷,還是殺敵時染上的血跡。


  薛蒙奮力朝自己父母那邊擠去,一路廝殺,卻寡不敵眾。


  “薛蒙——!”


  墨燃想去幫他,可是薛蒙看到他就顯得很矛盾,薛蒙在避他。


  猛地一個儒風門死士提劍,刺中了薛蒙的肩膀,立刻血流如注,輕鎧染透。


  “薛蒙……薛蒙!”


  墨燃心急如焚地朝他擠去,可是混戰的人那麽多,他們離得那麽遠,他過不去……他過不去……


  負傷之後,便有更多棋子朝著薛蒙湧來,那青年的身影很快就吞沒在了一群殺紅了眼的珍瓏傀儡之中。


  “蒙兒!”


  “蒙兒——!”


  淒聲慘叫。


  是王夫人的聲音與薛正雍的聲音。


  墨燃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令他筋骨俱碎的嘶喊。


  他頭皮都在發麻。


  薛蒙……


  不。


  不應該是這樣的。


  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的!!


  華碧楠既然讓他過來,且布下了這樣的局麵,絕不是為了讓他看到死生之巔被毀,華碧楠要他怎麽做?

  要他怎麽做??!華碧楠究竟想要他做什麽?!!!這個“驚喜”是為了什麽?怎樣才能結束這一切,怎樣才能放過他……


  忽然。


  他想到了,他明白了。


  墨燃愣了一下,而後心跳怦怦。


  他終於明白了。


  華碧楠做的狠絕,非但要他身敗名裂,還要讓他無可回頭……他懂了。


  這件事,南宮駟在蛟山做過。


  楚晚寧,前世在對決之中做過。


  他如今是沒有靈力了……但是靈核尚在。


  他能感到胸臆中流淌著的光華,與心跳同起同伏。


  前世踏仙君猙獰而癲狂的冷笑似乎又浮現在眼前了——


  “你已經沒有靈力了,再與我打下去,你的靈核就會破碎。師尊,你這麽驕傲,死也不會甘心做個凡人的,對不對?”


  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眼眶溫熱,戰火紛飛中,墨燃心境卻陡地平靜下來。


  上輩子,楚晚寧以身殉道,親自告訴了他,所謂眾生為首,己為末,並非一句虛言。


  他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楚晚寧把靈核透支之前,那一張蒼白的臉。


  他的師尊當時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在死之前,他對墨燃說:


  “念善吧,不要為惡。”


  大地轟然。


  “怎麽了?”


  “怎麽回事?”


  眾人怔愣,一麵避閃,一麵尋著動靜的源泉。


  其實並不需要尋找。


  在墨燃站立的地方,驀地爆發出熊熊火光——那並不是真的火焰,而是火係靈核透支燃燒時強盛的靈流,將墨燃整個裹在其中。


  墨微雨。


  前世的踏仙帝君,如今的一代宗師。


  他……他在大災麵前,他竟……竟為阻這一切……


  生生碎了自己的靈核!

  和南宮駟楚晚寧一樣,靈核的破碎令他在驟然間獲得了自身最大的靈力,他雙目被火焰染得赤紅,一張英俊挺拔的臉龐上沒有太多痛楚的神情。


  這一刻他是誰呢?

  他能不能別再是萬人唾罵的踏仙君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做楚晚寧。


  靈核在胸腔裏慢慢碎裂,融化。


  火焰越燒越熾,穿雲透霧,照徹霄漢。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幼年時那些純澈的,幹淨的夢都紛紛揚揚落回了心底,他站在火焰之中,他看到了段衣寒,看到了楚晚寧。


  看到她在柴房裏摸著他的臉頰,說——“要報恩,不要記仇。”


  看到無悲寺外那個少年,捧著米漿,小心翼翼地喂給他喝。


  “喝慢一點,不夠還有……”


  他這兩輩子,原都是想做一個善人的。


  他上輩子沒有做到。


  這輩子回首前塵,捫心自問,便難過了近十年。


  他不知道該怎麽補償,日夜煎熬,也得不到一個結果。


  如果他告訴別人,他也曾有過大庇天下寒士的舊夢,誰會信他?

  隻有嘲笑,謾罵,譏謔。


  因為他是墨微雨,他是踏仙帝君。


  他錯過,殺過人,所以做什麽彌補,都是無濟於事的。


  都是錯的。


  誰都原諒不了他。


  或許隻有在這火光裏,隻有在靈核破碎,以身殉道,走向楚晚寧前世道路的這一刻,他才可以得到一星半點的慰藉。


  他才能小心翼翼地說一句: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楚晚寧。”


  求求你們,聽到這個願望,不要笑我。


  不要唾棄我。


  我很笨,很長一段日子裏,也沒有人相陪。


  我就這樣走了兩輩子,走了二十年的歧路。


  太笨了,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最後會走到一片無止盡的黑暗裏,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最後會變成這樣,回首望去,都是錯的。


  我找不到阿娘了。


  也找不到師尊。


  求求你們,地獄太冷了。


  讓我回去好嗎……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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