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蟒蛇攜兔
馮正星談吐不俗,且對醫道頗具見解,老郎中心下甚喜。老人正有一方劑初成,便執意挽留一日,願與其同研。馮正星正喜此道,於是欣然應允。
老郎中居住的草堂位於山中峽穀西側。
眼前遍野異草,險峰深穀,奇秀迤邐,果然是養性仙境。
一青衣小童自房內行出,掌中卻是香燭之物。
見馮正星詫異,老郎中黯然道:“老夫還有一名弟子,名喚‘小青’,月前不甚墜入穀中,這小童是為同伴做祭。”
餘光所見,一條大繩置於堂外,想是下穀所用。
……
老少二人相談甚興,不覺已日漸正午。
那少年端來茶點,馮正星索性便耽擱下來。
品茗間馮正星探問:“您老可善解夢?”
老郎中興致正濃,笑道:“略知一二,不妨說來聽聽。”
“昨夜忽有一夢,一生足蟒蛇攜一幼兔駕霧而來,在上方盤旋不止,多時方去。之後,又有一老者手指東向卻笑而不語,正欲詢問,卻又倏忽而逝。”
老郎中沉吟良久,手捋皓髯道:“此象為大吉之兆,乃與故人相遇也。”
是哪位故人呢?馮正星不得其解。
那小童忽道:“該不是小青仍活在東邊穀中,引人來救?小青屬相正是兔兒!”
馮正星聞聽不覺心中一震,難道竟有緣故?便道:“老人家,小青墜穀,可有人下穀探尋?”
“已差人入穀,卻無任何異狀,現經月有餘,況穀底似有猛獸蹤跡,便早已斷了念頭!”老郎中無奈道。
馮正星早已心動:“昨夜之夢似有蹊蹺,我想入穀一探究竟,請老人家恩準。”
老郎中似乎亦有同感,遂頷首道:“我既差莊內高手入穀,這次須仔細探查。”
馮正星展顏道:“在下輕身功夫自信不輸於他人,正該當仁不讓!”
……
在兩位武士的協助下,馮正星沿著大繩降下山穀。
這道峽穀很深,穀底盡是些高大的樹木,從穀頂根本看不到下麵的情形。
馮正星驚異的發現,除穀頂往下數丈外,餘下的竟然均為緩坡,以至於他可以沿著繩索走下去。當然站在穀頂卻無法窺其全貌,隻源於坡頂以下太過於陡峭,幾乎呈倒山坡狀。
陡坡上遍布青藤絨草,間或有矮矮的灌木。馮正星暗想,跌落之人或許真有生還的可能。
穀底很大,馮正星一路沿樹木間穿行,偶爾會有野兔竄出,他不僅啞然,難道這就是夢中之物!
前麵是一汪湖水,對岸則是一道橫跨穀底的青峰,一條窄窄的縫隙蜿蜒而入,卻不知通向何處。
大半個時辰,馮正星已搜遍了湖水這邊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發現,或許連日的雨水早已抹去了所有的痕跡。
他必須到對岸去看看,這是最後一線希望了。
湖水極深,把穀底橫著分成了兩半。這當然難不住諳熟水性的馮正星,隻片刻,他便登上了湖的對岸。
穀底濕潤,山中縫隙內滿是濕滑的青苔。
剛走數丈,一處於土上的印痕頓時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明明是草鞋印,如此深穀之中,人跡罕至,哪來的鞋印?他不由神情一振,加快腳步走進小徑深處。
步出縫隙,馮正星不由大感詫異,卻原來這裏竟別有一番天地,是穀底的樹木遮掩了這一切。從穀頂往下看,疊嶂起伏,一片綠色,自然是霧裏看花終隔一層。
又行數步,他已經可以斷定,這千古荒徑之中竟有人跡,他看到了樹木間陽光下人為栽種的粟。這怎麽可能?他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著。
隻聞空穀鳥鳴,獨不見任何人氣。但馮正星卻隱約感覺到,似乎有一雙眼睛正謹慎的盯著自己。
正待前行,一陣銳利的嘯聲陡然響起,隨即一道精光在眼前一掠而過,顯然此人並無意傷他。
“是那位高人!”馮正星自己都感覺到嗓音因激動而顫抖。
四下又恢複了寂靜。
他猛然警醒,急忙從袖內抽出麒麟鏢,抖手向半空中擲去。又一道嘯聲在穀中劃空而過,雖與剛才的哨音尚有不及,卻明顯出自同源。
一聲清晰的驚咦傳來,林間終於出現了細微的輕響。
少頃,一老一少從一顆大樹後蹣跚而出。
細看那老者,身形高大,麵如石刻,長發長髯皓白如雪,隻是一雙銳目仍倔強而剛正,不怒自威。老者蹣跚而行顯見腿有殘疾,身邊年少者不問可知,必是那墜穀少年小青。
“你是誰?‘木麒麟’從何而來?”
這麒麟鏢的別稱隻有兩個人知道。馮正星抑製不住內心激動,急忙取下裝扮,雙膝跪地,哽咽道:“弟子馮正星,乃泰山黑林莊鄒文淵之徒,前輩可是蔣兆蔣師叔?”
如驚雷貫耳,老者觸電般停在那裏,他渾身痙攣著,話未出口已是淚如泉湧。
馮正星見狀急起身扶住老者,也已淚流滿麵。
這老者正是當年叱吒江湖的“青龍”蔣兆,曾經的武林強者,如今卻形似垂垂老人。
他仔細的看著眼前這位後生,微笑漸漸浮現在石刻般的臉上,這一刻他足足等了十四年。
……
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打點行裝準備北去秦嶺。
臨行前他把麒麟鏢留給了好友鄒文淵,並留言告知了侄女的去向。他知道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但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如若任憑匪類橫行,那他們這些自詡勇武之人豈不成了廢物,徒具其名?
剛走出院門,白冠卻不期而至。在師兄弟中這是他唯一不願搭理之人,平日相見即如陌生人一般。
白冠倒也識趣,沒有一句廢話,直接告訴他,師父有急事要他立刻前去。
他心中也閃過一絲疑問,師父早知他們彼此不睦,為何還要他來傳話?不過疑問歸疑問,師父相招他豈能有違。
出了院子,二人一前一後趕往師父閉關之處。
一路互不作聲,蔣兆自顧的走在前麵。
行至一片林地,一條黑影突然自樹後閃出,一件黑乎乎的兵器直向他前胸刺來。他心中一怔,卻未遲疑,急閃身躲過鋒刃,一隻手極快地抓住兵器,便要發力奪下。豈料手握處竟瞬間鑽出數根硬刺,他吃痛撒手,急欲撤身。但未及撤步,那人又一掌猛擊而出,他也驟然發力,單掌迎了過去。兩掌相交,二人各退後一步,對方功力顯然亦不弱。
恰在此時,他驟覺後背如中巨錘,一股鮮血奪口而出。
此時他才猛然醒悟。來不及回頭,他咬牙躲過對麵黑影的致命一擊,就勢向林中疾奔而去。
林中更暗,他漫無目標的向前穿行,後麵的腳步聲亦急急追趕。狂奔之際,突覺腳下一空,恍惚間他便失去了知覺。
……
陣陣劇痛中,他緩緩醒了過來。此時已是天光大亮,舉目望去,晴空下盡是高高的山梁,滿目翠綠,空穀幽靜,全無半絲人跡。此刻他尚未料到,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孤寂。
左腿的膝蓋撞碎了,胸腹間刺痛難忍,他似乎已聽到了死神的腳步。
第二日,他艱難的爬到湖水邊,他確信自己還活著。
好在出門時行囊已纏在身側,那裏麵有食物。就著湖水,他費力的吞咽著,是的,他不想死,他受不了想象中白冠那得意的陰笑。
第六日,他已經可以拄著木棍站起來了,但已經斷糧了。
第十日,他已經習慣了草叢中的野蘑菇,全然顧不得什麽味道。
一個月過去了,他手裏有了一隻木鏢,並獵獲了第一隻野兔。
四個月過去了,他成了瘸子,神仙也治不好的瘸子。
五個月過去了,他終於承認了現實,即便處於最佳狀態,也無法逾越那高高的峭壁。
他終於涉過湖水,找到了另一個天地,那裏有一個山洞,他住了進去。
他每日都在大聲呼喊,那支木鏢的嘯聲也不時在穀中回蕩,但除了回聲還是回聲,峽穀太深了。
終於,他放棄了努力。
秋後,他意外地發現,穀內竟有一叢成熟的粟,這種子是從穀外刮進來的嗎?他暗自欣喜:“老天終不滅我!”
他又開始練功了,因為他實在無事可做。
就這樣,十四年的光陰,他成了一位老者。
一個月前他意外救起小青。這是他多年來見到的第一個人,終於盼來了希望,他換上了行囊中保存的衣物。但得知白冠已是山莊之主,而師父和二師弟均為鄒文淵毒害,他頓覺乾坤倒懸,日月無光,閃現的一線希望頃刻間破滅了。
現在他終於笑了,這是十四年來的第一次。他對馮正星說,虧得賢侄善遊,否則誰也找不到他,這真可謂天意。
……
馮正星極快的飛身返回穀頂,他要盡快地把他們救上來。
又一個炸雷般的消息震驚了嶽麓山,銷聲匿跡了十多年的“青龍”蔣兆竟然就在這咫尺間的峽穀之中。不到半個時辰,穀頂之上已站滿了人。
在馮正星和王瀟的護佑下,蔣兆和小青先後登上了穀頂。
恍如隔世,老郎中抱著蔣兆喜極而泣,千言萬語竟無從說起。他仰天長歎:“老天爺到底還是發了慈悲,蒼天有眼啊!”
……
馮正星要做的事畢竟太重要了,他必須得走了。
已經走了很遠,蔣兆還在陽光下遠眺,仿佛仍在叮囑著:“事後盡早來此,我要去西山會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