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
這一夜,註定是無眠的。
薄荷下班后回到小閣樓,一進屋就立即撲到小書桌前繼續工作,小檯燈暈出一片微黃的光芒,安靜的房間里不時傳出電腦運轉與紙張翻動的聲音。
「媽媽,我幫你煮了宵夜。」安安敲了下虛掩著的房門,然後輕輕走入。
薄荷聞聲抬頭,轉身看向兒子手裡的米粥,這才驚覺自己竟然肚子真的好餓。
今天下班后她就直接回了家,騙安安說在工作的地方已經吃過了,然後就一頭埋進文案里,看看時間,已經10點多了,她十幾個小時沒吃過東西了!
「謝謝安安。」她微笑著接過香噴噴的米粥。
唔,光是看著就很有食慾!
「媽媽,還有小鹹菜。」安安又端過一個小碟。
小黃瓜腌制后切碎,再放上肉丁,一起炒熟后,別有一番滋味。
薄荷又感動又心酸,這小鹹菜是吳藝楠的發明,安安去她家吃過一次,覺得不錯就學了回來,回家后自己做,一次就成功了,著實讓她羨慕了一把,但她也更慚愧了,兒子這麼能幹,都是因為她太不能幹了。
「安安,時間不早了,你快早點去睡。」她心疼兒子。
「我還不困。媽媽你呢?今晚要加班到很晚嗎?」安安伸頭看了看她桌上的文案。
薄荷喝了口粥,眼睛卻還是盯著文案,「嗯,這份文件急著用,明天一早必須要翻譯出來。」
「媽媽,吃飯的時候不能三心二意。」安安對她邊吃邊工作的行為表示不滿,並直接將她的文案給沒收掉。
「安安……」
他毫不妥協。
「好吧好吧,我吃完再看。」在這個家裡,她真是一點「地位」也沒有,什麼都要被兒子管著。
不過,她卻覺得這樣被管著,好幸福!
薄荷低頭繼續吃東西,安安則隨手翻看她的文案,掃了幾眼后,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媽媽,這個文案你幾天前不是已經翻譯過了嗎?」
他的記性還真是好,簡直是過目不忘!
薄荷暗暗嘆息,擠出一抹尷尬的笑容,「領導說還需要再翻一份德語的。」
「是故意為難你吧?」安安一語即中。
「沒有。」薄荷不想對兒子說那些煩惱的事,只輕描淡寫地說道,「反正媽媽德語也很好,很快就能翻完了。」
她安慰著兒子,可其實,她拼了這麼長時間,進展也才到三分之一,距離明天早上上班,只剩下十個小時不到的時間了,她除非有三頭六臂,才能完成任務。
可是,她真的不想認輸,不想被他看不起,不想被他冷嘲熱諷,所以,她不拼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
薄荷暗暗用力,不自覺地握住手中的筷子,咬牙切齒。
安安睨了她一眼,沒說話,任由母親徑自遨遊在自己的太空里。
片刻之後,薄荷忽地回神,發覺自己的粥已經涼了,而安安正坐在她的床頭與那份文案拼搏。
「安安,你在做什麼?」
「幫你。」他頭也不抬,徑自拿著一支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薄荷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幫她?幫她翻譯?
「安安,這個不行,這是媽媽的工作……」
「媽媽不也曾經幫我寫過作業嗎?」安安提出「禮尚往來」的意見。
薄荷忍不住想笑,是啊,她曾經幫安安寫過作業,因為他那次發高燒,卻不肯跟老師請假,她實在是不忍心看他帶病寫作業,才幫了他。
可後來才知道,他之所以那麼堅持完成作業,原來是為了借給同學抄,因為每抄一個人,就有一塊錢的收入!
「安安,媽媽的工作很專業,你做不來的,乖,你快點回房睡覺去……」
「媽媽,你先吃飯吧,等會兒再說。」安安「不耐煩」似的擺擺手,繼續翻譯。
薄荷無奈,只好趕緊把東西吃完,可等她吃光一碗粥,再次想要趕走兒子的時候,安安已經翻出5頁了!
「……」她無語,內心卻充滿了甜蜜的糾結。
這一夜,小閣樓的燈始終亮著,母子倆一起挑燈奮鬥。
***
同樣的夜晚,關守恆也是夜不能寐。
回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可他的心卻久久平靜不下來,離開十年,溪海的改變很大,可改變最多的,是人。
十年後,他風度翩翩地穿行在人群中,所有人對他投以羨慕以及崇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寂靜的夜裡,他獨自撫摸斑駁的傷痕。
在他人眼裡,他強大得無法逾越,可是在寂寞的角落,他脆弱得丟盔棄甲。
或許是命中劫數,他竟然在回國的第一晚就遇到了她,然後接連遇到,他一顆早已經枯萎的心,再次涌動起來。
原來,不喊痛,不一定沒感覺,離開,不代表自己很瀟洒。
現在她在他的手下工作,他總是剋制不住自己去招惹她、去挑釁她,他讓她很氣很怒,但他也不好過,就比如今天。
中午的時候,他故意在餐廳吃牛排,可後果就是刺激了她,也刺激了他的胃。
她前腳離開,他後腳就奔進洗手間狂吐。
他真的吃不下去,甚至一看就覺得噁心!
身體的折磨,內心的折磨,讓他一整個下午都渾渾噩噩,工作效率全無,以至於這大晚上的,他還要加班。
博覽會的相關工作已經啟動,他的事情非常多、非常雜,這跟他以前單純的做翻譯有很大不同,所以他得格外上心。
將兩份厚厚的資料翻譯完畢,他從工作中解脫出來,輕輕一轉,辦公椅面向落地窗的一面。
這是他的新房子,坐落在目前溪海市最高級的住宅區。
他沒有買那種三層別墅,因為他想住高一點的地方,只有站在高處,他才能俯視下面的一切。
書房的窗帘一直沒有拉上,他抬眸就看到下面的街道,整座城市的夜景收入眼帘,霓虹閃爍,一片光影迷離。
高處不勝寒。
他想,現在的她應該也還沒睡,她的房間里應該也亮著燈,說不定那下面的某一束光線,就屬於她的。
失眠的夜晚,有她陪著,可真好!
關守恆陰暗地想著,扶在座椅扶手上的掌心,不自覺地握緊。
尖銳的門鈴聲,忽然打斷他的思緒。
他起身去開,沒有意外,門外的人是齊遇。
「阿恆,看看,我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齊遇手裡拎著一瓶價格不菲的拉菲。
法國人用三種水就征服了整個世界,一個是香奈兒五號,一個是依雲礦泉水,而排在這兩個之前的,就是拉菲紅酒。
而那個學法語的女人,只用一次,就顛覆了他的整個人生。
「怎麼這麼晚過來?」他側身讓齊遇進門。
齊遇扯了扯領帶,很疲憊地說道,「白天太忙了,我快累死了,所以晚上過來跟你消遣一下。」
關守恆擰了擰眉,「怎麼?公司不順利?」
「別提了!最近一直入不敷出,財務報表看得我一個頭兩個大!」齊遇頭疼地說道,徑自把自己丟向沙發,一陷進去就跟沒長骨頭似的,躺著不想起來。
齊遇天生好命,就算一輩子不工作也不愁錢花,自家的公司用不著他操心,有哥哥姐姐們操持,他連去都不必去,只每年年底等著分紅就好。
可他閑不住,而且喜歡嘗鮮,十年前關守恆出國后不久,他也去了美國留學,在國外念書的時候,看上了動漫產業,所以就自己開了一間動漫公司,幾年下來也經營得有聲有色,不過今年回國后,公司的效益就每況愈下。
國外的動漫產業發展得早,技術和市場都很成熟,但國內這方面起步晚,至今國內也沒有幾家像樣的動漫公司,全國的小朋友都在看喜羊羊與灰太狼。
「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關守恆從酒架上取下開酒瓶的工具,以及兩隻酒杯。
齊遇懶洋洋地搖頭,「你的工作太專業了,而我的公司是越幼稚越好。」
「如果需要錢的話,儘管開口。「關守恆很大方地說道。雖然他一己之力不可能挽救了齊遇的整個公司,但這些年來他積累了不少人脈,認識很多商界人士和銀行家,或許他可以從中幫齊遇牽線。
「這個倒不用,公司還能再撐一陣子吧,實在不行我就回家找老頭子要錢唄!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餓死街頭吧?」齊遇笑著說道,「砰」的一聲,開了紅酒。
關守恆點點頭,不再多說。
他知道,無論齊遇如何山窮水盡,總還是有家可回,只是他自己不願意回去罷了,而且這廝絕對不是因為什麼自尊不自尊的問題,而是因為面子問題,他不想讓家裡的老爺子笑話而已!
不過,齊遇這個人天生就是個玩家,公司眼看著都要破產了,他竟然還有閒情逸緻喝酒,享受生活。
不得不說,他可真行!
「阿恆,不說那些了,來,干一杯!」齊遇很有興緻地說道。
關守恆不置可否,舉杯與他輕輕碰了一下。
82年的拉菲,是法國紅酒的代表和典範,口感馥郁芬芳,韻律優雅,層次極為豐富,有著獨一無二的波爾多紅酒的風采,是華麗的典範。
兩人十年未見,可男人之間的友情,從不會畏懼流年。
十年間,關守恆刻意封閉自己,不去想任何人、任何事,一心只想著出人頭地,甚至連齊遇也不曾聯繫過,而齊遇當然找過他,但找到時他已經坐上了去德國的飛機,從此也就由著他去。
但十年不見,他們的友誼只增不減。
「真是可惜了,這麼好的酒,我竟然是跟你一起喝,浪費!」齊遇忽然抱怨,意思是如果有個美女就好了。
關守恆輕哼,「你的女朋友還少?」
「自從我的公司出現財務問題,來找我的女人是越來越少了。」齊遇哀怨地說,可那語氣里還真聽不出有多傷心。
從來不曾上過心的,來與去,也沒什麼不同。
關守恆啜飲著杯中紅酒,眸色深沉,如果他也能像是齊遇這般瀟洒就好了,就不必再這樣虐待自己。
齊遇當年比關守恆出國晚一些時日,自然是知道沈眉的事情,只他只知皮毛,薄荷和關守恆之間具體的恩恩怨怨,他也不了解,所以他只當做是天理循環,因果報應,只替關守恆感到痛快。
「薄荷……」他試探性地提起,想必她家破人亡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吧?
關守恆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緊,沉聲說道,「我見過她了,她現在在我手下做事。」
齊遇哪裡知道薄荷是故意用博士論文當借口,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是今時不同往日了,所以感覺大快人心,好,風水輪流轉,太好了!
「乾杯!」他很興奮地舉杯。
關守恆不置可否,再次一飲而盡。
男人之間就是這樣,有時候自詡為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明說,可有時候,其實他們都聰明反被聰明誤。
薄荷家破人亡的遭遇,關守恆仍就是一無所知。
***
天,終於亮了。
薄荷抬首從厚厚的文案里抽回精力,終於大功告成了!
「媽媽,我們成功了!」安安伸出手掌,與她對擊一下,表示勝利。
薄荷忍不住用力抱了下兒子,「多虧了安安!你真是太棒了!」
安安聳聳肩,「我只做了三分之一,還是媽媽功勞最大。」
「安安,你辛苦了,快趕緊睡一下吧,幸好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
「可我跟吳悠約好了,早上要一起去人民廣場打球。」
「媽媽給他打電話,說你需要補眠,明天再去,ok?」
「ok!」
薄荷笑笑將兒子拖回他自己的房間,讓他躺好,幫他蓋了被子后,才輕輕帶上房門。
她看看牆上的時鐘,還早,所以她有時間給自己的眼睛做個冰敷,否則頂著一對熊貓眼去見他,肯定會被他奚落一番的!
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
與此同時,關守恆也從夢中醒來,他睨了一眼沙發上睡姿誇張的齊遇,忍不住皺眉。
昨晚兩人暢飲,不知不覺就醉了。
「齊遇,你還要不要去上班?」
沙發上的人咕噥一聲,「不去了,本少爺要睡覺!」
關守恆好笑地搖頭,不再理他,徑自去浴室洗漱。
今天是星期六,但對於他來說,仍舊是工作日,目前博覽會的工作日程排得很緊,一天都不能耽誤。
洗漱完畢后,是五點五十分,他出來後到衣櫃前找出運動服換上,六點鐘準時下樓跑步。
在國外的時候他就有這個習慣,一個優秀的翻譯官,除了良好的專業素質外,一個好身體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則會被那繁重的工作任務及精神壓力打垮。
下了樓,他沿路去平時常去的公園,但昨晚宿醉,讓他今天的精神有些不濟,所以他想多活動一會兒,沿著道路,前往了人民廣場的方向。
早上來廣場健身的人非常多,主要是老年人居多,不過也有年輕人,更有孩子。
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停下。
這十年間,他不知不覺就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一看到孩子就忍不住心潮起伏,從1歲的嬰兒,到10歲以下,不論種族膚色,不論男孩女孩,他的目光就會不自覺地停留。
一次次看著,一年年看著,越看越失望,越看越痛苦,那每一個,都不是他的孩子。
儘管很多時候,他強行命令自己不許看,因為越看心越痛,但他大部分時候,都還是忍不住停下來看看他們,今天也一樣。
那塊籃球場地上,有一群孩子正在打球,其中一隊的核心人物,十分扎眼。
那孩子穿著一套白色的運動服,看上去很清爽,可是……他那頭髮是怎麼回事?
雖然還隔著一段距離,但他粗略數了一下,他的腦袋上至少有六七種顏色!
天哪,是他老了嗎?還是現在的孩子太過新潮?
他忍不住皺眉,那孩子看起來還不足十歲啊!
如果那是他的兒子,他一定把他抓去理髮店,剃個光頭!
可是,那怎麼可能是他的兒子呢?永遠也不可能。
他自嘲地苦笑,他已經可憐到就算被叛逆的兒子氣炸肺的機會都沒有。
像是無法面對那份心底的悲哀,他連忙移開視線,想要再去別的地方,可就在這時,那個頭頂彩虹的孩子忽然轉過身來。
關守恆忽然一怔,怎麼……那麼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