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白兔

  天氣極其晴好,誘人的花香踏著微風,輕飄飄地順著窗欞的縫隙直往裏鑽。


  阿悠靠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詩興大發:“春日正是睡覺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日蚊蟲冬日雪,收拾被褥好過年。阿然,你覺得這首詩如何?”


  “……”手中端藥的太子長琴一陣無語,卻還得違心恭維道,“好詩,我從未聽過如此……咳,特別的詩。”


  “那是自然。”阿悠接過長琴手中的湯碗,仰起脖子就壯士地一口灌了下去,年輕妹子撒嬌說藥苦不肯喝是情趣,老太太要這麽做……她光是想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這不妨礙她喝完藥後在口中含上一顆蜜餞,苦味頓時少了許多,她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所以說,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若不是我一年到頭就那麽睡過去,哪能做……不,改編出如此好的詩句?”


  改編……長琴的嘴角抽了抽,改編之後尚且如此……奇特,那原版的究竟是何等奇葩模樣?他其實一點都不想知道。


  阿悠倒仿佛完全沒有體察他的想法,低頭思索道:“咦?這首詩原來是怎麽說的來著?果然年紀大了容易忘事,不然我再吟首別的給你聽?比如‘阿娘聞女來,自掛東南枝’之類的。”


  坐在床邊的青年終於忍不住輕咳出聲,開口說道:“阿悠,你看今日晴空極好,不若我抱你出去曬曬太陽?”


  “啊?”被打斷了詩性的阿悠呆了呆,眨眼問道,“不是要靜養?”


  “偶爾曬曬日光,對身體也是有益的。”


  阿悠低下頭,掙紮了幾秒後,終於表情不太情願地點頭:“好罷。”心裏卻偷偷摸摸地笑了起來,被關在屋中好幾天,早知道吟詩能讓自己解脫,她早就該開始的,何止於等到現在?不過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被阿然發現,否則又要被關在房裏啦,哎哎,年紀大了連自由都沒了。


  長琴先在院中準備好躺椅,而後回到房中,俯□掀開被褥,一把將阿悠抱了起來,直起身的一瞬,身形居然微微踉蹌——並非是覺得他重,而是太輕了。


  年輕時他曾無數次地抱起她,早已將那重量印刻在內心深處,卻未想到,有一天她會蒼老憔悴到這個地步。長琴手指微顫,麵上卻不露聲色,快速地定住身形,轉過身抱著她緩步行走,如同剛才的一切隻是錯覺。


  懷中的人單薄而消瘦,雙臂中輕飄飄空蕩蕩的,如同隻抱了一件輕盈的衣衫,風一吹,便會立刻飄走,再也不會回頭。不自覺間,長琴的手臂微微縮緊,旁人也許不知,被他抱在懷中的阿悠如何能不知,抬起頭注視著對方年輕英俊的臉龐,她的頭正隔著天青色衣袍貼在對方的心房處,這具年輕的身體中,心髒規律地跳動著,每一下,都是她再也不能企及的健康與活力。


  阿悠垂下眼眸,注視著自己垂落的手臂,他還是那樣的頎長挺拔,而她,卻早已成了一把枯骨。


  再次抬起頭時,她蒼老的臉上卻重又掛起了笑容:“這陽光果然是好,又暖又不刺眼。”不刺眼,所以眼睛不會酸澀,自然更不會流淚。


  長琴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躺椅上,如同對待一件易碎品,阿悠被他的態度弄得有些心酸又有些囧然——阿然可真笨啊,就算再用力些,她也不會真和那些電視中的骨架子一般頓時碎成幾截。


  椅背是最合適的弧度,阿悠靠坐在其上,任由青年幫她蓋上一條薄被,日光透過桂樹灑落在她的身上,暗香於周身浮動,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愜意而美好,她眯了眯眼眸,仰起頭注視著被參差樹蔭切割成一塊塊的湛藍天空和潔白雲朵,許久許久,才歎息了一聲:“這天,可真藍啊。”


  “嗯。”


  “這雲,可真白啊。”


  “嗯。”


  “這太陽,可真像雞蛋啊。”


  “……”


  “你怎麽不‘嗯’了?”


  阿悠一邊說著,一邊正待扭過頭,卻被一隻手捂住了眼睛,有聲音自她臉頰上空傳來:“雖日頭不刺眼,卻也不該多看,傷眼。”


  “唔,也許照著照著,能進化能寫輪眼也說不定啊。”


  “……那是何物?”


  阿悠沉思了片刻,嘟囔道:“……不記得了,大概和雞眼差不多吧。”人老了就容易犯糊塗,上輩子的、這輩子的記憶堆積在一起,每次回想,就如同一個人站在舊物堆中,隨手扒拉出一件,卻想不起來它究竟是何時何地買回家的。


  “……”


  暖日融融,暖風習習,再加上捂在眼眸上的那隻暖手,即使這幾日已然睡得十分充足,阿悠依舊再次開始昏昏欲睡,上一秒似乎還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阿然說著話,下一秒便陷入了迷夢之中。


  “阿悠?”


  “……”


  再沒有得到回應的太子長琴微微垂眸,掌心下的肌膚雖然如樹皮般粗糙,卻依舊是溫暖的,有淺淡的呼吸噴灑在他的手側麵——她還活著。


  他緩緩地移開手,坐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熟睡的女子,銀絲披散,在日光的照射下泛著淡淡的光,發尾因得不到充足的養分而略有些枯槁,摸起來也遠不如年輕時那般順滑,從前總是泛著淡粉色澤的肌膚如今早已粗糙鬆弛,布滿了歲月的紋路,枯黃的臉頰凹陷進去,就算笑起,也幾乎再看不到從前的酒窩,模樣的確變得很厲害。唯有那雙眼眸,依舊如過去一般清澈見底,從來不會沉澱著脆弱的沙石。


  他記得她曾經說過一句家鄉的俗語,意思大約是“目乃心窗”,現在想來,用在她身上倒是極貼切的,從始至終,透過她雙眼看到的靈魂,沒有改變,如果非說要有什麽不同的話,大約是,被歲月磨礪地更加堅強了罷。


  長琴伸出修長的手指,一點點理順著她打結的長發,思緒流轉,想起很久前他們在衡山上的談話,那仿佛隻是昨日,轉眼卻已過了這麽多年。


  熟睡中的阿悠皺了皺眉,微微側過臉,他伸出手撫平她的眉頭,突而見她勾起嘴角,居然又笑了起來。長琴心中有些好奇——此刻的她正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想要叫醒她詢問,卻到底按捺住了。遇見她的這麽些年,就仿佛做了一個格外長的美夢,被人從夢中叫醒是怎樣的滋味,他已然能夠體會,又怎能將這樣的痛楚施加於她身上。


  也許是心有靈犀,阿悠正夢著很多年前衡山上的情形。


  她在第二天早晨剛剛睡醒,發現自己縮在他的懷中,長發披散在他的胸前——那時她的發絲還是那樣的黑啊,如同回應著她的想法,畫麵突轉,年輕的她被換成了現在蒼老的自己,這是多麽地不相配啊,正皺眉間,身後的阿然身上突然長出了白花花的絨毛,變為了一隻巨大的兔子,馱著它在山間快活地跑著,她伸出手緊緊抱著它的脖子,長發隨著它的絨毛一起在山風中快活地飄蕩。越過高山,跳過深穀,最終落到了一塊廣袤的原野上,腳下的青草鬱鬱蔥蔥,幾隻小雞小鴨在其上快活地打著滾,下一秒,四周突然布滿了樹木,枝頭綻放著大朵大朵的鳳凰花,正驚訝間,她瞧見那些鳳凰花落下,居然變成了一粒粒細小的花苞,她伸出手接住,啊,怎麽會變成了桂花?


  阿悠從地上扯起青草,編成了一個巨大的綠環,其上綴著淺黃色的花朵,她伸出手,鄭重地將它套到了兔子的脖上,說道:“既然我套住了你,你就是我的啦。”


  這隻兔兒有著漆黑漆黑的眼眸,它眨了眨眼睛,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阿悠氣惱地伸出手拍了下它的腦袋:“笨阿然,活該被人家帶回家煮了吃掉!”


  被打的兔子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伸出前爪在地上扒拉著,阿悠好奇地看去,發現它居然在學她編著草環,而後用它一把將她套住。


  “……”阿悠看著與其說是環不如說是繩的物事,聳起肩快活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夢境突然就消散了。


  從迷夢到驚醒,仿佛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她的意識已然清醒,嘴角還殘留著夢中的笑意。


  阿悠緩緩睜開眼眸,下意識便看向坐在她身邊的男子,看著看著,突然笑得眉眼彎彎。


  “……阿悠夢見了些什麽?”


  “不告訴你。”


  “……”


  “算了,還是告訴你吧。”阿悠深吸了口氣,感覺那沁著淡淡香味的空氣順著這動作流入肺腑,仿佛體內都是甜的,“我夢見了一隻又大又白的兔子。”


  “兔子?”長琴微微側首,好奇問道。


  “嗯,兔子,它背著我去私奔,我們走遍天涯海角,而後私定了終生。”


  “……”長琴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惱,前幾日的屠夫也就算了,這兔子又算是個怎麽回事?!

  “它的背可真軟乎啊……”阿悠眯起眼眸感慨道,而後轉頭看向突然站起的長琴,“你是要去哪兒?”


  “去幫你買個兔皮墊子。”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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