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一結局

  有這樣一個女子。


  她曾經愛他如命,或者說,更勝於命。


  她甘願為他而死,還想為他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卻最終不可得。隻因凡人的壽命,終究是有限的。


  她的一生,一半的時間與他一起,另一半的時間,則是在等待。


  她知道他害自己一生無子。


  她臨死前求他不要對人失望,如果有一天愛上別人,那麽就徹徹底底地將她忘記。


  她不願在他的懷中一點點變涼,寧願在那一支長長的琴曲中,陷入沉眠,再不複醒。


  她還說過,緣分終究有限,糾纏一世就已足夠,追求太多不過自尋煩惱。


  他卻偏愛自尋煩惱,偏要與她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再不分離,卻不小心忘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她到底是人,而不是他手中的木偶。


  所以,他就這麽弄丟了她。


  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


  怎麽都等不到。


  也曾去過鬼界,那裏沒有她的影蹤;也曾用幾世在衡山下等待,如同她曾經所做的那般,卻始終沒有等到她的歸來。


  “阿悠,你當真好狠的心。”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最終在等待中失望的男子垂眸一笑:“既然你無論如何都不肯回來我身邊,那我便去找你罷。”笑容是那樣溫和,目光卻如同被砸碎的玉石般支離破碎,每一個棱角都反射著冰冷的寒光。


  下一次找到時,他要長長久久地留住她,再不讓她有一絲逃脫的機會,因此,在找尋中,他還有許多事要做,關於他自身的,還有關於她的,前者姑且按下不談,後者……


  首先,要幫她找到一具合適的軀體;

  雖然他並不在意她是美是醜,是老是少,抑或……換了性別種族,這些對他來說亦沒有太多妨礙,隻是,就像曾丟失一次的珍寶,不牢牢捏在手心裝進最嚴實的匣子中,便總是無法安心。


  故而,他決定親手打造這隻匣子。


  唯到此時,才覺世間有那千千萬萬的人實在極好,萬千人中,總有些人極像她,或是眉梢,或是眼眸,或是手指,或是背影,他一邊找尋著焚寂與她,一邊如同最精益求精的拚圖師,一點點找尋著最合適的拚圖。每找到一張從未有過的,他心中便一陣欣喜,或是找到一張比手頭原有得更加合適的,則更加快活。


  而後,他突然發現了一點小小的不足。


  新找到的拚圖固然完美,但如何將其完好無缺地從素材的身上取下,才是一個最大的問題,他從前極少做這種事,手法實在生疏,所以他所要做的事又多了一項。


  好在這項並不太難,多多練習即可。


  時間就這樣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焚寂依舊沒有消息,她也依舊在躲藏在茫茫人海之中,然而這盒拚圖,終究是完成了。


  他撫摸著靜躺在石床上的安靜軀殼,每一個細節都是由他親手雕琢而成,那樣完美無缺,那樣……像她,卻到底還不是她。


  其次,要幫這隻匣子加固;


  一隻會腐朽的匣子是鎖不住珍寶的,所以,它要用上最特別的材料,經年不朽。


  上天似乎也認可了他找回失物的舉動,那樣巧合,他才將那具軀殼安置到衡山的洞中深處,就在那裏遇到了一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的故鄉是蓬萊。


  略施小計,這位名叫巽芳的公主便主動帶他回了故國,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心地甚為善良柔軟,亦給予了他不少幫助,為了表達謝意,他倒極願意在她麵前扮演好她自以為所認識了解傾慕的那個人。


  想要找尋蓬萊人長壽的秘密,自然需要用這些人來好好研究,一個不夠,便用下一個,找遍身體與靈魂的每一個角落,想必,總能找到罷?


  那一日,他如以往一般進入住處地下的石室,將那一具最近獲得的新鮮軀體放上石台,綁好四肢,封住聲音,再將其從睡夢中喚醒。


  那人緩緩睜開眼眸,其中先是迷惘,而後是驚駭,最終滿是怒意。


  他看著那素材在石台上拚命掙紮,那陣勢,簡直好像要揍他一頓般,不自覺地笑了,勾起嘴角,笑得很是溫和,以此來安定對方激動的情緒,而後將一排清潔完畢的工具全數擺到石台之上,一件件拿起。


  他的手很穩,他的動作很緩慢,他的態度很親和,每拿起一件工具,會先告知對方它的名字,而後小心謹慎地用在其身上,是劃開皮肉,還是剖開肚腹,抑或是勾出內髒……因為事先好心地幫其去除了痛覺的緣故,躺在石台上的材料感覺不到一丁點痛苦,可以用他那雙從憤怒變為驚駭再變為懇求懼怕崩潰的眼眸,看清楚自己一點點化為零碎的情景。


  越是情緒激烈,靈魂便越是活躍,之後才便於他取出研究。


  可惜,實在可惜。


  為什麽她就會發現呢?

  名喚巽芳的小姑娘在他才做到一半的時候,便滿目驚駭地出現在了石室的門口,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後,她臉色蒼白地後退了幾步,而後捂住嘴幹嘔了起來。


  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動作,用溫水一點點洗淨雙手再擦幹,走到她身邊,溫柔地遞上一塊手巾,卻被她一手揮開。


  他歎了口氣:“巽芳,你為何會來此?”


  “……自你來後,蓬萊時而有人失蹤,雖你行事謹慎,但總會露出蛛絲馬跡,母後提醒我小心時……我尚不信,卻未想到……先生,你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原因我不是同你說過嗎?”他的臉上雲淡風輕,仿若這談話與平時並無什麽不同,“為了找尋到我最心愛之人,你當初聽說時,不是說過會竭盡全力來助我麽?莫非……那隻是謊言?”


  “……我是說過那樣的話,那是因為……我不知先生你會做出這樣的錯事。”


  “錯?”他挑起眉,反問道,“上天自我手中奪走了她,我不過想將她重新帶回,又何錯之有?”


  “……你……你不是我認識的先生……”女孩連連搖頭,目光中滿是傷感破碎,“我認識的先生,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再次幽幽歎息:“巽芳,你又何曾了解過真正的我,若是了解,你又怎麽會帶我來此?你所看者,不過是你所想看之物罷了。若是我有錯,你又何曾無錯?”


  “……我之一生做過的最大的錯事,便是帶你回到蓬萊,為我族人帶來殺生之禍……今日,便讓我親手了結這錯誤,而後,再向因我而亡的人謝罪!”


  傾盡全力的一擊,與他來說,倒像是一個笑話。


  頗為輕鬆地擒住女孩,他微笑起來:“巽芳,你不必害怕,我不會殺你。”說罷,他將無法動彈的她囚入石室的地牢之中,好整以暇道,“然而,在達成心願前,我亦不會放你。”


  “……”


  離開前,身後的女孩絕望地大喊:“這世間除了你心愛之人,大家都有心愛之人,便為了你一人的私利,你便要其他人都為你陪葬嗎?難道你看不到世間除她之外還有其他美好嗎?!”


  他身形頓住,沉默片刻後,頭也不回地回答道:“若是她不在,這世間縱有萬千美好,與我又有什麽幹係?”


  “……除了失去之物外什麽也看不到的你,和瞎子又有什麽區別?”


  “嗬,即便如此,我亦甘之如飴。”


  蓬萊,遂毀。


  國破家亡的女孩在仇人的“報恩”下,苟活於世,心中卻燃起了仇恨的火焰,從此,世間少了一個公主,卻多了一位複仇之人。


  最後,要重新取回他的珍寶。


  這一世,他名喚歐陽少恭,這亦是他的最後一世。


  他終於找到焚寂,卻又因意外而失去,好在,終於找全物品,隻要她的魂魄尚在此方世界,無論天上人間,都會循著他精心編織的紅線重回到他身旁。


  這一刻,他已然等待了太久太久。


  決戰之地,放在了蓬萊早已成為了廢墟的宮殿中,一名死而複生的少年,一名青梅竹馬的少年,兩位恩仇交加的故人,再加上誤入的三兩隻小貓小狗,踏著他們那由滾燙重又變得冰涼的血液,他終於取回了失卻已久的另一半魂魄。


  “阿悠,你說得未錯。”他撫摸著女子的臉孔,急切地說道,“隻要心中尚存希望,便總會得償所願,是不是?”


  ——你在外麵調皮了太久太久,也該回到我身邊啦。


  法陣啟動,光芒閃耀,帶著他的希望,直射入天際。


  隻需要再忍耐片刻,再等待片刻,他所尋找之人,便會順著那道光回到他的身邊。


  然而,命運的殘酷,就在於永遠無法預料下一秒所發生的事情。


  光芒消散。


  石台上的軀殼卻依舊冰涼。


  沒有絲毫回溫的跡象。


  “哈哈哈哈……”身後傳來這樣嘲笑的聲音,“歐陽少恭,枉費你千算萬算,卻到底功虧一簣。”


  “不會的……”


  “你即便贏了又如何?哪怕上天下地,你再也找不回最心愛最重要之物。”


  “閉嘴!”


  “你便帶著身後那千千萬萬的冤魂,千世萬世,永永遠遠地孤獨下去吧!”


  ——“若隻是親人便也罷了,如果我們成為……如果真有一日,我是說如果,你違背了你的諾言,我……我恐怕……”


  ——“若是真有那一日,阿悠會如何待我?”


  ——“我不會打你,亦不會罵你,更不會恨你恨到死去活來。你若棄我如敝履,我自然也不會再將你放在心上,哪怕生老病死,也與你再無幹係,從此任憑天高海闊、山高路遠,隻各走一方。”


  他終於想起,也終於清楚。


  ——“你要記得,要記得,人沒有那樣好,也沒有那樣壞。”


  ——“我這個凡人,就這樣陪了你一生。”


  千千萬萬的冤魂……麽?


  “哈哈……哈哈哈哈……”他終究抑製不住地大笑了起來。


  從此這世間,雖還有太子長琴,卻再無阿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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