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些年,那些人(2)
一頓飯吃到了尾聲,彼岸花的老闆娘算好了時間前來敬酒。這家夜總會的老闆娘據說是個上可通天、下可徹地的風雲人物,四十來歲的年紀,雍容華貴、氣度不凡。
趙總和她交情匪淺,兩人套了一頓交情后,那個老闆娘忙討好說:「先都別急著走,我已經叫人去我家拿酒了,二十年的茅台,在座各位都幫我品品酒。」
大家一聽是二十年的茅台,頓時又有了點興緻。老闆娘說完這番話,眼波微微一轉:「不過可不能白喝了我的酒,你們也得給我這個女主人留點念想。」
趙總饒有興味地「哦」了一聲:「你要什麼?要人,我們這裡一桌子的好漢隨你挑。」
老闆娘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是要肖總的字。聽說肖總的字是一絕,誰求得到是誰的福氣,今天難得碰到肖總大駕光臨,一定要求一幅,沾點福氣,旺旺財氣。」
老闆娘一席話捧得肖總心情大好。生意場上的人,做到一定程度就最忌諱別人說他們銅臭,偏喜歡附庸風雅,討好他們,誇有財不如誇有才。
肖總一邊笑一邊連連擺手。
老闆娘這邊早有準備,一行人已經端著文房四寶前來伺候了。
肖總見來真格,收起了笑,正色說:「妹妹啊,要在平時,這字我一定寫,但是今天這裡有高人,我哪裡敢在他面前獻醜?」說著,他把手往舒旻身邊一指,「林公子的書法,那才是一絕。他在這裡,你來求我寫字,這可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
老闆娘看了看他的神色,知道對方是決意要推託,話鋒一轉:「這位林公子看著面熟啊!」
這時,那個姓林的不徐不疾地起身,伸手:「幸會,林越諍。」
冷靜低沉的聲音猶如琴音乍動,舒旻一怔:林越諍?
這名字耳熟得很,像是在哪裡聽過,但又記不確切,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她訝然朝他臉上看去,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依舊是一派陌生,而他亦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雙狹長透亮的眼睛輕輕地掃向她。那雙眼睛里慣有的高高在上,驕傲疏離提醒了舒旻,這雙眼睛,她一定見過,一定見過!
這時,趙總插了一句話說:「好記性啊!林公子可是土生土長的涿城人,這次回來,他還一心想玩低調,沒想到還是躲不過徐老闆的火眼金睛。」
老闆娘仔細對著林越諍一陣打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自斟了一杯酒:「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那位小公子。我怠慢了怠慢了,該罰該罰!」
林越諍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微微一擋,低了酒杯,和她微微一碰,這才一口喝凈杯中的酒。
老闆娘看著他,面泛桃花、眉眼含情地說:「當年我們都蒙受過你父親的恩惠,早知道你回來,我應該親自備酒接風!今天能有趙總、肖總賞光前來,又能求到你的墨寶,真是雙喜臨門。」說完,她趕忙讓人筆墨伺候。
林越諍也不推諉,略一沉吟就揮毫落筆。
舒旻靜靜看著他,想從他的眼睛里再看出一點記憶的苗頭,可是此刻她就像是一個失憶的人,明明知道眼前這個人可能有過交集,卻怎麼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影像。
這麼說來,他應該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吧?舒旻這樣一想,也就釋懷了,不再看他的人,只靜靜看他寫字。
他的字很有魏晉之風,字跡簡淡玄遠、瀟散疏朗,看著是那樣矜持沉穩的一個人,寫出來的字卻又是這樣的淡然不羈。
舒旻學的是音樂,可是從小也跟著父親學過書法、國畫,她對書法丹青之道雖不算精通,但是基本的審美賞鑒還是會的。這個林越諍,他的書法確實是一流水準。
等到林越諍一氣呵成地寫完,座上各位掌聲雷動,紛紛交口稱讚,那老闆娘再看林越諍的眼神,更是如痴如醉。
這時候,肖總忽然發話:「林公子,你身邊的小妹妹看你寫字都看呆住了,不如我也幫她做個人情,送她一幅字吧。」
那邊,岑月怡心裡大喜,看來這個肖總是真的對舒旻有了意思,不但觀察入微,而且還不吝討好,連忙開口附和:「是啊是啊,我們家旻旻平時也喜歡寫寫畫畫的,能得到林公子的墨寶,拿回去臨摹下,沒準也能有進益!」
舒旻沒有說話,既不推拒,也不討好,淡淡地看著林越諍。
林越諍也沒有表態。
伺候筆墨的小姐很有眼力見,連忙將一軸新紙鋪在案上。
林越諍換過一支筆在桌案前站定,再看了一眼舒旻,那目光像在看她又像透過她看向很遼遠的地方,好一會兒,他唰唰落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迷」字。
這下連帶舒旻本人都有些吃驚,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寫這樣一個字。倒是那個肖總反應很快,笑著說:「眼前嬌花迷人啊。」
滿桌人彷彿找到了答案,「哦」了一聲,讚歎好字。
林越諍也沒有解釋,權當那就是答案了,依舊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頓飯吃到深夜十一點才算作罷。出了彼岸花,各色人等各自道別,趙總叫住正準備去打車的岑月怡,說讓司機順路送她們回去。
舒旻獨自站在寒風裡,冷眼看著那群人,獵獵夜風刀子般割在她臉上、脖子上,她只能將身子挺得直一些來抵禦寒冷。
就在這時,那個肖總應付完同他道別的人後,徑直插入了他們的談話:「趙總的車只怕坐不下那麼多人,不如讓我送這個小美女吧。」
舒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看住眼前滿臉堆笑的肖總:「不勞煩您了,要是那邊的車子坐不下,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
趙總立刻打斷她的話:「都有車,打什麼車?肖總送送你,要什麼緊。」
他話音剛落,一輛悍馬已然橫穿過廣場,在肖總身邊停下。肖總躊躇滿志地拉開悍馬的大門:「來吧,我送你。」
打開的車門像一個黑洞,舒旻沒來由地感到恐懼。她知道這個送她是什麼意思,她目光里閃過一絲惶惑、驚懼,忙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嫂子,這時候只有她能救她了。
那邊,岑月怡早已喜上眉梢,一把將舒旻往肖總車裡推去,興奮地說:「沒關係,你就坐肖總的車吧。」
舒旻下意識地抓住車門,凍得發白的手指緊緊地握著車門,心一點點冷透。一點淚光迅速漫上她的眼角,她無意識地抬起絕望的眼睛四下尋覓,那一刻,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寄希望於什麼,或者說,還有什麼人是值得她寄希望的。
這時,不遠處,一個斜靠在一輛黑色奧迪旁的身影忽然動了一下。
舒旻朝那邊看去,只一晃眼,就認出了他——林越諍。他居然還沒有走,一直在陰影里看著她,他的臉隱在半明半寐的燈火里,看不太真切,只覺得他眉蹙得厲害,嘴角似乎緊抿著。
舒旻無措地看著他,含在眼角的淚水竟生生憋住了。
下一秒,那個身影忽然站直了身,穩穩朝她那邊走來。
他走得很從容,路燈將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極長,而他的臉,隨著他的逐步邁進愈加明晰起來。
舒旻有一個瞬間的恍然,彷彿耳邊的喧囂都被抽離了,身心的痛楚都戛然止歇了,唯懇切地望著他,彷彿那是一道光。
「不如讓我送她吧,順路。」聲音平靜,不摻雜任何情緒,卻有莫名的壓迫感,「我家舊宅恰好也在永濟西路。」
再體面,再正當不過的理由。說罷,他朝肖總點頭致意:「趙總、肖總,你們大可以放心,越諍務必將她安全送回。」
他明明是在奪人所好,說出來的話聽上去卻格外熨帖,叫人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肖總看了眼舒旻的姿態,也不願意鬧得不愉快,點了點頭,從皮夾子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舒旻,意味深長地說:「有事打我電話。」
舒旻如蒙大赦,忙雙手接過名片,快步緊跟上林越諍。
進得暖氣熏人的車裡,舒旻才重重地打了個寒噤。她很老實地縮在後排的角落裡,一言不發地將頭靠在玻璃窗上,以手抵住額角。
林越諍問了她的具體地址,便默然將車往前開。舒旻全然沒有那種才脫虎口,又入狼窩的擔憂,只覺得放鬆極了、安心極了,彷彿這世界在她看來都成了不安的汪洋,而他的車就像汪洋里載著她的孤舟。就算她不知道前路在哪裡,但是她知道,至少這一刻,她是安全的。
後視鏡里,一雙冷靜的眼睛看了她片刻,下一刻,他躬身點開音樂,車裡頓時流淌出悠揚和煦的長笛聲,是舒旻頗為熟悉的《沉思》。
舒旻的身體在暖氣和音樂里回暖,眼底終於有了點情緒。
車裡的兩個人依舊不發一言,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一般靜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忽然偏離了正途,繞上了固安路。舒旻有一瞬間的緊張,忙坐直了身體,警惕地看著窗外。
前排開車的人不緊不慢地開口:「如果我沒記錯,前面就是涿城三中了,途經母校,忽然想去看一眼。」
舒旻安心地點了點頭:「原來是學長。」
涿城三中是本地最好的一所中學,全國十三強高校,培養出很多人才。
三中、林越諍……舒旻腦中將這兩個關鍵詞過了一遍,忽然靈光乍現,「啊」地低呼一聲,原來是他!再投向他的眼神里不由得多了點看傳說的意味。
舒旻初一進三中時,就在學校的迎新大會上聽過林越諍的演講,她記得他是代表高一新生髮表講話的,他一上台,高年級組的女生就發出很誇張的尖叫聲,以至於她們這些低年級組的女生也懵懵懂懂地踮起腳張望。
舒旻因為個子高站得靠後,自然無緣一睹這位學長的風采,只在散會後聽人八卦說,會考成績全省第一的林越諍並沒有打算進最好的三中,而是選了以貴族高中著稱的鐵路中學。三中當年的女校長劉玉枝為此曾數顧茅廬,勸說林越諍的父母,最後才得知,林越諍拒上三中的理由是:他習慣每天中午時打一個小時網球,但是三中並沒有網球場。劉校長聽完這個理由后,略一沉思,立刻保證只要他肯進三中,學校會儘快建好網球場。
大概是感動於劉校長的誠意,林越諍放棄了鐵中。再以後,林越諍自然沒有辜負劉校長的期盼,一路為校爭光,高考結束后,他順利被劍橋大學聖三一學院經濟學系錄取,據說他畢業那天,號稱鐵娘子的劉校長握著他的肩膀泣不成聲道「上哪裡再找一個林越諍」。
至於他出國以後的事情,舒旻就無從知曉了,興許也聽過傳聞,只不過她從不對無關緊要的人上心。
她從未想過,時隔多年她居然能見到這個風雲人物,一時有些思潮湧動。
穿過一條長巷子,片刻后,車停在了三中的圍牆外。
多年不見,三中已經不是舊時模樣,校區附近的小吃店、精品店全都夷為平地,改建成了名為「教師新苑」的高檔小區,一徑的赤槐樹也早被移掉。整條巷子里,只有三中輝煌的大門和大門外寂寂噴水的噴水池。
舒旻雖然經常回涿城,但是很少再有時間回母校,像這樣趁夜來看,更是不可能。
她出神地看著窗外,尋找往日痕迹,看進眼裡的卻都是陸城南。
那邊是陸城南和她經常逃課去吃的麻辣燙,那邊是陸城南給她買過沙漏的精品小店,那邊是陸城南經常等他的電線杆,那邊……是他第一次吻她的電話亭。她冷眼瞧著,看著一個個陸城南從這邊推門而入,又從那邊推門而出,饒是她自詡是個無痛感的橡皮人,還是紅了眼圈。
為免自己失儀,舒旻試圖把注意力轉到林越諍身上。
前方,林越諍搖下車窗,一股清冷的夜風吹貫進來,將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氣吹得四下彌散,林越諍一手輕輕搭在車窗邊上,側臉靜靜看著車窗外。
舒旻這才瞧真切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長得極狹長清透,微垂下眼帘時,可以看見內雙的褶痕,他的眸子生得極淡,裡面有股子云淡風輕的漠然。舒旻一時也不知道這樣的眼睛算不算美,卻覺得世間再也找不到這樣叫人過目不忘的眼睛了。
感覺到舒旻在看他,他眼睛微微一側,朝她看去。
舒旻沒話找話:「學長是在看自己的網球場嗎?」
話剛出口,舒旻悔得想撓自己一爪子,什麼叫學長是在看自己的網球場嗎?那麼多有水準的開場白不說,偏要說這麼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林越諍臉上波瀾不驚,收回眼神,淡淡地說:「以前這邊有一排刺槐。」
舒旻不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也淡淡應道:「嗯,是的。」
「每逢春夏,天氣晴好的傍晚,都會有一些老人家在刺槐樹下下象棋。不知道為什麼,時隔多年,我總是還記得這個,總是覺得那樣的日子很好。」
舒旻再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異樣。
這大概是這個人今天晚上說得最長、最感性也最無來由的話吧,但是這句話偏偏深得她心。她記得最深的也就是樹下下棋的老人,那時候她和陸城南沒事的時候,總會牽著手去樹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觀棋不語,然後指手畫腳,最後乾脆挽著袖子代老人家上陣互相廝殺。後來,陸城南早她一步去了北京上大學,剩下的幾年時光里,她便常常一個人坐在刺槐下,等老人找她下棋,聊做念想。
好一會兒,林越諍搖起車窗,將車開出了三中。再往前去時,一路不再猶疑,很快便抵達舒旻家樓下。
舒旻抱著他寫的那軸字說了聲「謝謝」,準備下車,忽然想起什麼,返身回來問:「你寫的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林越諍亦回望著她說:「凡夫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之,則為迷。」
舒旻一愣,彷彿被人用手點住了額心,定在了當場。這個人一眼就將她的處境看透了,她確實正身處迷津,任意妄行!
她還未及開口,林越諍又說:「還有一句話是,及行迷之未遠,尚可復以前路。」
舒旻忽然覺得很狼狽,什麼時候竟輪到這樣一個陌生人來指摘她的言行來了,她此一生,哪一步沒有行端走正,偏到現在有了點差池,就要落人話柄。他林越諍只怕也未必能一生不入迷途,不做蠢事。
一念轉過,她心裡的火氣又稍微小了點,再怎麼說,這個人今天也拉了自己一把,像他那樣的大人物,大可不必為自己費這樣的口舌心思,想到這裡,她全身的怨氣彷彿被卸了下去,渾身上下只覺得累。她默默起身下車,一言不發地關上車門,腳步機械地往前走去。剛邁出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意味不明的男聲:「舒旻,你就沒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舒旻頓下腳步,暗想這人真奇怪,她有什麼可對他說的?
想了一會兒,她還是返身上前,隔著車窗,特認真地說:「你,剛才那番話,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