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是誰(四)
另外那邊,長相俊俏的年輕僧人手拈蓮花,看著尚是少年的知禪,微笑道:“曆經三世,若是還想不清楚,修行便真的有問題了。”
這年輕僧人其實無意中,便已經將一個世上僅有數人知曉的秘密了出來,隻是此刻並無外人,倒也不至於如何。
知禪在兩人先後開口之後,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道:“如今我是我,和你們無關,這種手段,不過就是迷惑心智,也不必再用出來。”
此前漫蓮花,此刻身前的兩個僧人,在知禪看來,不過都隻是幻術而已,這可以看做是寧啟皇帝的考驗,但他心誌堅定,絕對不會因為這個,而產生什麽動搖。
白眉老僧聽聞此言,不急不惱,隻是緩緩道:“既已看破,又何妨,就當是一次禪理辯論,錯過此次機會,此後你覺得能在什麽地方還能有這機會?”
老僧神情祥和,一舉一動都和得道高僧沒有什麽區別,事實上也是如此,這位白眉老僧法號聽禪,數百年前,便是忘塵寺裏有名的高僧,當初還曾擔任過一任住持,德高望重,佛法精深,得便是這位老僧。
至於那位年輕俊美的僧人,法號悟禪,也是兩百年前忘塵寺出的才弟子,年紀輕輕,不足百歲便已經成為金闕境的修行強者,年輕人修行佛法和之前所有僧人都有不同,他不看佛經,也不和寺中僧人參悟佛法,而是通過雲遊,在世間勘悟,成就頗高,甚至在世間的名聲響徹程度也算是忘塵寺曆史上的寥寥幾人之一。
外人都知道,這數百年來,忘塵寺作為世間佛宗之首,誕生了無數的高僧大能,但卻是沒有太多人知道,這聽禪和悟禪,以及現在的少年知禪,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就是同一個人。
聽禪一輩子修行,最終止步於金闕境巔峰,因此圓寂,以紅蓮烈火焚燒軀體,從而重生,之後便是悟禪手握舍利子出現在世間,因此可以,悟禪便是聽禪的第二世。
他們修行的法訣是佛宗秘法,不僅要求極高,而且凶險極大,有史以來,能夠成功活出第二世的都沒幾人。
至於活出第三世,更是隻此一人。
因此這個秘密是忘塵寺裏最大的秘密,絕對不可能流傳出去,就是寺中,也隻有寥寥數人知道。
悟禪圓寂之後,第三世便是知禪,不過在這第三世卻有和前麵兩世不同,知禪除去擁有前麵兩世的記憶和舍利子之外,軀體還生出了另外的靈智。
新的靈智是屬於知禪這一世的,和前麵兩世沒有聯係,但因為知禪修行的時間還很短,所以在前麵兩段記憶總是會影響他。
這也是為何現在身前會出現那兩個僧人的緣故。
悟禪道:“我們本同根,換句話,你我他都是一個人,反倒是你這不知為何生出的靈智,鳩占鵲巢,有違常理。”
悟禪的聲音極有誘惑力,像是一縷縷的無法言的氣息,正在侵蝕過來。
聽禪的白眉飄動,雖然沒有附和,但是眼神裏的笑意,宛如一柄柄利刃,正在一點一點的割開知禪。
雖這兩人都是虛幻的,但若是知禪被這兩人挑起心魔,或許自己的靈智就真的會沉寂下去,這樣知禪還在世間,不過卻不是他了。
知禪看著他們,平靜道:“既然都死了,何必拖泥帶水,活出三世,隻是你們的意願,若我是你們,當死則死,絕不如此。”
聽禪問道:“這是你的道?”
悟禪道:“我們走過的路,已經被證實了能夠走得通,一直走下去,自然有個結局,何必另行他路?”
悟禪年輕俊美的臉上有些惆悵之意,看向知禪,也沒有任何的殺意和厭惡,隻是一些失望罷了。
佛宗那秘法,數千年來,練成之人,也不過數個,走到第三世的更是隻有他一人,如此一來,隻要沿著那條路一直走下去,當然是最好的道路,他甚至能夠容忍知禪有新的靈智,但無法容忍對方摒棄這個辦法。
知禪看著這些尚且還在不斷飄落的白蓮,神情沒什麽變化,隻是有些疲倦。
“萬世之法也好,三世之法也好,我不想走,你們還想逼著我走?”
知禪盡量平靜的道:“我的法,我的路,我直接走,你們想要攔,我也不聽。”
聽禪微笑道:“你覺得你的路,有我們的路好?還是你覺得你這十幾年的光陰便抵得上這佛宗僧人數千年來的智慧?你雖然聰慧,但何來如此自大?”
聽禪微笑開口,並沒有任何過激的舉動,他們隻是意念,並非實物。
聽著這話,知禪也有些動搖,他仔細想著這些話,好像覺得得也十分有道理,前人不斷總結出來的路,難不成比不上他自己想出來的?
前人的智慧結晶,並非是那麽簡單的。
知禪微微蹙眉,他少年老成,早已經是世間皆知的事情,但殊不知,正是因為有前兩世的記憶在,才會如此少年老成。
現在這兩人都在話,知禪動搖了。
他微微蹙眉,陷入了沉思之中。
漫的蓮花就圍繞在他的身側,而駕著蓮花的知禪,已經緊鎖眉頭。
……
……
顧泯吃下丹藥,整個人的精氣神已經恢複了不少,雖還不是全部都達到了鼎盛狀態,但現在的他,也不能有多差。
柳邑和他並肩而行,來到皇城外。
抬頭看著那座皇城,柳邑下意識的便把它和那座位於北海島上的萬丈雪城作對比。
一對比之下,他才發現,雖自家師父建造的萬丈雪城的確是要比這座皇城高大不少,可給人的感覺,還是有些分別。
這座皇城對比之下,要更加的威嚴霸道,仿佛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前麵看著你,而北海的萬丈雪城,卻是給人一種孤高縹緲之意。
兩者不是同一樣的。
雖不管是白玉塵還是寧啟皇帝,都是同樣的皇族,但兩人的確還有差別。
走進皇宮,出人意料的安靜。
顧泯打破僵局問道:“你們北海,到底有多少弟子?”
四海之主統禦四海,其中那位女子劍仙孤身一人,能夠壓得底下的所有劍修抬不起頭來,東海的觀海樓,是能夠和崇文樓相提並論的儒教門派,門人弟子,絕不在少數,霧野寺也不用,他若是到了陸地,忘塵寺的佛宗之首,隻怕瞬間便要換成它。
唯獨北海的玉藻宗,極其神秘,除去宗主白玉塵這位四海之主的名頭響得沒邊之外,其餘的玉藻宗弟子,似乎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在大陸上行走過了。
玉藻宗的弟子不去大陸,旁人又不敢輕易涉足北海,因此北海的情況,外人知道的,實在不多。
所以顧泯才有一問。
柳邑看著皇城,想要回些什麽,但卻搖了搖頭,“你要是有機會,自己去看看。”
完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麽,柳邑的臉就紅了。
實在是因為她在這一刻便想起了她的師父,也就是那位風雪之主曾經過的話,外人要想來到萬丈雪城前,要麽將他師父打敗,要麽……
想起那個事情,柳邑便臉頰發燙。
顧泯也注意到了柳邑的異樣,有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顧泯也沒好意思繼續去問。
兩人進入宮門,沿著一條宮道向前,不過這一次,便走得有些慢了,看著這皇城宮道,顧泯想起在大能洞府裏的那一次,那一次他便感覺到有人一直注視著他,因此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在後來進入幻境的時候,更是連幻境都是他自己構造的。
並不是真實的故事。
或者換句話來,故事大體是真的,但卻還是有些不同,也正是因為如此,最後才能讓大祁皇帝信以為真,並且將顧泯當做了自己的皇子。
當然現在來看,當初自己構造幻境,為得是不讓人探查到他內心深處的秘密,為了將自己的真實身份繼續隱藏下去。
這樣的做法,竟然是無比正確的。
這會兒再去看,那道殘魂最後將玉符交出來,想要的話,應當就是想要告訴顧泯,大祁皇帝真實目的不是為了找到他的皇子,而是為了找到大寧皇族的後人,也正是因為這個秘密太過重要,所以之後,大祁皇帝才會迫不及待的出手格殺那道殘魂,不讓秘密流露出來。
思緒一片混亂的顧泯很快便搖了搖頭,把思緒全部都收了回來,看著眼前宮道,他有些擔憂的道:“想要拿到那東西,不容易,隻是寧啟皇帝這樣的人物,到底會用怎樣的考驗?”
這句話聲音不大,隻有他和柳邑兩人能夠聽見。
柳邑看著顧泯,忽然認真道:“我救過你的性命,你把那東西拿到之後,要給我。”
聽著這話,顧泯轉頭看向柳邑,他們之間本來都沒太多情誼,救人一命當然要報答。
可如此直白的要求,還是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
不過顧泯還是很快便道:“我盡力。”
柳邑張了張口,還想再些什麽,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最後也就是搖了搖頭,不再話。
兩人通過那條宮道。
顧泯在盡頭看到了一座大殿,那座大殿前,有個人在等他。
顧泯驚駭的轉過頭去,身邊柳邑已經不見。
隻有兩個太監。
其中一個太監轉頭看向顧泯,發現他的臉色難看,有些關懷的道:“王爺,怎麽了,陛下就在前麵等著您呢?可不要誤了時辰。”
聽著這話,顧泯緊張的想要握住懷裏的燭遊,可伸手的時候,隻能摸到一柄匕首,沒有燭遊。
顧泯皺眉低頭。
自己的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白色蟒袍,這是南楚的親王才有資格穿的衣衫。
顧泯再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發現自己的雙手變了很多。
這是數年前的自己。
抬頭看去,邊的殘陽微微隱去,晚霞很美。
顧泯知道了,自己又出現在了幾年前的郢都。
而且是他最後看到郢都的晚霞那。
他還站在原地想著事情,一旁的太監已經開始催促,“王爺,趕緊的吧,雖現在……可陛下還是陛下。”
顧泯沒話,隻是點了點頭,很快便收斂心神,跟著兩個太監朝著前麵走去。
不多時,他們轉過大殿,來到了禦書房前,台階上,此刻正站著一個身著雪白帝袍的男人。
南楚哀帝,南楚曆史上的倒數第二個皇帝。
這位南楚的皇帝身材修長,長相英武,隻是臉色不太好看,並無血色,顧泯很熟悉這張臉。
永遠也無法忘記。
隨著顧泯來到哀帝前麵,哀帝也看向了顧泯。
這不是數年前,顧泯也不是那個之前任人拿捏生死的泯王,所以他沒有跪下,也沒有什麽話。
他抬頭注視著自己這位兄長,一點都沒有退縮。
哀帝似乎並不在意,想了想便有些疲倦的開口道:“你我兄弟,到底也是一母同胞,但想起來,自母後去世之後,便沒有一起喝過酒了。”
顧泯沒話,隻是想起當年,母後去世,父皇的身體便開始一日不如一日,朝臣們都是因為思念導致的,但誰也不好,這其中還有沒有別的。
父皇去世的早,自然就沒有機會把皇位交給他的兒子,交給他最喜歡的皇子。
最後皇位由大皇子繼承,順理成章。
這或許才是父皇為何在母後去世之後,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
提著酒,哀帝看著顧泯毫無反應,皺眉道:“今日是你我兄弟最後一次相聚,難不成此刻你就不認朕是南楚皇帝,是你的兄長了!?”
“皇兄真的配做這個南楚皇帝?”
顧泯忽然挑眉,看著哀帝,麵帶譏諷的道:“且不皇兄是怎麽坐上這個位子的,光皇兄登基之後殘害的兄弟手足,又有多少?”
哀帝麵色一凝,怒道:“南楚還沒滅,你敢如此跟朕話?”
顧泯不屑道:“皇兄這個皇帝已經當到頭了,何必這些沒用的話?”
哀帝臉色難看到了極致,他怎麽都沒有想到,平日裏一向是唯唯諾諾,從來都不敢做些出格舉動的顧泯,今居然敢這麽行事。
難道真是國將亡,他便什麽都不顧忌了?
“算了,朕難得與你置氣,今日也是最後一日,陪朕喝一次酒,你就走吧,朕是南楚皇帝,要擔起這擔子,你卻不用,你走吧,算是將我南楚皇室一脈保存下來。”
看著哀帝還是想要讓他喝酒,顧泯也懶得再裝什麽,直白道:“酒裏有毒,皇兄想要毒死我,讓我替你死。”
聽著這話,哀帝忽然臉色大變,有些不可置信的道:“你……你怎麽知道?”
顧泯歎了口氣,有些惆悵的道:“因為這些事情經曆過,要不我跟你?”
哀帝一臉的不可置信,此刻根本不知道顧泯得是什麽。
“當初我們坐在台階上,你了好些廢話,反正就是想要哄騙我喝下酒,然後你給我穿上帝袍,在禦書房裏放一把火,讓我去死,你就跑了,但我沒有喝酒,也沒有相信你的那些屁話,我用一把匕首將你的腹刺穿,上麵淬了毒,而且那個動作我在平日裏練了很多次,可以保證萬無一失。”
“事實上我也成功了,你的確死了,我成了南楚的最後一個皇帝,但我沒死。”
顧泯看著哀帝,緩緩道:“我身上有擔子,所以哪裏能這麽容易就死了,我也不能去鹹商城,李鄉,嗯,就是和我關係很好的那個太監,他替了我,他不是真的太監,所以沒有人看出來,我從皇宮裏跑出去,去到了很遠的地方,碰到了師姐,然後去了柢山修行。”
看著哀帝,顧泯一字一句道:“你從來沒有把我當成弟弟,當初母後和父皇偏愛我,你覺得皇位不穩,所以在母後的藥裏下了毒,其實母後知道了,隻是她不忍心讓你去死,所以對誰都沒有。可我還是看出來了。”
“父皇也是你下毒的,你收買了宮裏的太監,你勾結朝臣,得了這皇位,你得了皇位也罷,你倒是好好的做你的皇帝,可你不僅不好好做你的皇帝,你還屠殺手足,若不是你沒有子嗣,你會留下我?”
顧泯咬著牙,“我一直都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隻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某一把你這禽獸不如的狗東西親自殺死,這才艱難活著。”
那些年裏,顧泯一直活得很艱難,每一都極其心,因為一旦某一出了什麽問題,便很有可能迎接死亡。
而且那會兒他還隻是個稚童,隻是個幾歲的孩子!
“可惜,這一等到了,也是南楚滅國的時候,滅國的時候你都還是那副德性,心裏絲毫沒有百姓,沒有親情,皇兄啊皇兄,你覺得你不該死?”
哀帝的臉色變得難看而又肮髒,整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畏懼,顧泯卻沒有什麽暢快的心情。
他把懷裏的匕首掏出來,很失望的道:“隻可惜當時殺你的時候,我還太,也沒有現在的膽子,在沒朝著你遞出匕首的時候,不敢這麽多話,等刺向你之後,你死得又太快,所以沒能看到你現在這樣子。”
顧泯自嘲一笑,“這會兒隻能在自己的幻想你,看著你這扭曲到極致的臉,到底,還是有些遺憾。”
顧泯很清楚,當初經曆過的事情,不可能一直都重複經曆,之前在大能洞府裏是這樣,這會兒在這裏也是這樣,都是某人用陣法或者別的東西,將他們這些進入其中的修行者心底最為脆弱,最為不想麵對一麵挑起來,從而讓他們在其中迷失而已。
隻是顧泯最脆弱的記憶是這個,但卻從來不會迷失。
再讓他去嚐試一百次,他都會在那,將匕首狠狠的刺入哀帝的心口,然後讓他去死。
他們雖然是流著同樣的血,又是一個娘親,但這不意味著顧泯就能原諒他。
這都是不可能的。
拿著匕首,看著已經嚇得無法動彈的哀帝,顧泯沉默片刻,“你真的死一百次都消除不了我對你的恨意,你這樣的人為什麽還會和我有關係,我真的無法忍受這一點。”
著話,他手中的匕首緩緩的朝著哀帝刺去,輕輕的在他的胸膛劃開一條口子,傷口不深,不會致命。
但真正致命的是匕首上的毒,它會讓哀帝很快便死去。
“要不是我的劍不在,我不會讓你這麽容易就死去。”
顧泯將匕首隨手扔出去,然後看著臉上已經出現黑色紋路的哀帝,沒有什麽太過於高興的表現。
他隻是這麽靜靜的看著他。
這是他十幾歲之前的夢魘,是要剝奪他自由和生命的仇人,然後大仇得報,他早已經不是數年前的時候。
數年前他也沒有太快活,因為在殺了哀帝之後,接著是很多事情撲麵而來,所以容不得他出神。
他緊張的情緒一直到之後離開郢都,在那條溪前才得以釋放。
那是十幾年的壓抑,在一刻釋放的快樂。
也是他之後疲倦的原因。
哀帝被顧泯看著,一張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最後總算是停止了呼吸。
顧泯沒去看他,隻是拿出那件雪白帝袍,穿到身上,還是有些寬大,但他不在意,就這樣坐在台階上,看著已經快要消失的晚霞。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拐角處,有個太監朝著他走了過來。
那個太監生得很好看,但沒有顧泯好看。
他朝著顧泯走了過來,並沒有太過驚慌,隻是平靜的道:“你終於把他殺了。”
顧泯看著他道:“很多年前我就把他殺了。”
太監笑道:“是的,很多年前你就把他殺了,陛下。”
顧泯沒有反駁,聽著這個稱呼,有些追憶。
太監道:“陛下然後準備怎麽辦?大廈將傾,沒有回之力了。”
顧泯站起來,認真道:“我知道我是誰,但還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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