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三章 雲遊(下)
雲遊境的修行者,在修行界裏,其實也不太多。
眾所周知,修行到了後麵便越來越困難,雲遊便是其中的分水嶺。
如果如果跨過去了,就會被那些修行大派和前輩高人所認可,以至於在修行界獲得立足之地。如果沒有跨過去,百年之後,塵歸塵土歸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記得!
這正是因為雲遊境和前麵其他五境的不同之處造就的。
雲遊境之前,其他的修行境界都是按部就班,隻要能夠達到門檻,就能跨過去。但是雲遊境即便是已經達到了境界的門檻,想要跨過去,也沒有那麽容易。
神魂出遊隻是破境的開始。如果想要真正的進入雲遊境,那麽還要等到之後的神魂回到身體裏。
神魂在離開身體的時候會遭遇到很多變數,就像之前顧泯遇到的那個鬼修一樣,但這隻是外在,真正想要神魂回到體內,那需要修行者自己本身的努力。
曆史上有很多修行者已經來了這一步,但卻沒有跨過這道最終的門檻。原因就是因為,當他們的神魂離體之後,沒有能夠及時回到自己的體內,反倒是迷失在了地之間。
在這一點上,不管不管是多麽強大的修行者,都無法相幫。
所以,當顧泯的神魂離體的時候,不管是師父常遺真人,還是大師姐阿桑。都並沒有做出什麽舉動。
……
……
離開了農田的顧泯飄蕩在地之間,感受著縷縷清風。
他此刻無比放鬆,但又有著玄妙的感覺。
仿佛真正與地融為了一體。
其實修行裏一直有一個爭論的便是修行到底是逆而為,還是順而行?
有著這兩種觀點的修行者數量差不多相當,因此這個問題。在修行界裏爭論了很多年,一直沒有答案。
認為修行是逆而行的修行者所持觀點無非就是一個,如果修行不是逆而行,那麽為什麽有修行者境界高下之分?在他們看來,如果收錢不是逆而行,那麽地對所有修行者都應該一視同仁。所以修行者全部都應該能夠修到最高境界。
而持反對觀點的修行者恰恰就是抓住這個法,他們認為正是因為地對於修行者一視同仁,所以才有了修行高低之分,地給予人的都是一樣的,至於抓得住多少。那就是自己的本事。
正是有了地的默許,所以他們才能修行。
兩邊對此爭論不休,至今也沒有結果。
顧泯之前也聽過這麽個法,隻是沒有上心,隻是如今才忽然想起。
在地之間飄蕩,顧泯此刻除去不能回柢山之外,實際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究竟要去什麽地方。
幹脆不再去想,任由這陣清風將他吹到什麽地方,便是什麽地方。
隨著清風而行,穿過名山大川。經過平原高穀,最後,顧泯落到了一條官道前。
利於官道一側,看著前麵悠悠而來的牛車,顧泯沒有在這裏感受到什麽修行者的氣息,但想著某件事情,他還是身形一頓便飄蕩到了牛車的頂上。
駕車的是一個窮酸書生打扮的中年男人,看著有些瘦弱。
老牛已經年邁,走的並不快。
書生一邊駕車一邊拿著手上的書讀了起來。
顧泯坐在車頂上,聽著這些平日裏沒有聽過的聖賢道理,覺得有些意思,也就不著急離去了。
忽然間,車廂裏傳來老人的咳嗽聲。
書生趕緊去合上書,轉頭問道:“先生是走的太快了嗎?這條道確實有些顛簸。”
那道蒼老的聲音有些不悅的道:“是誰告訴你世上有簡單易行的道路的?”
書生一怔,倒也沒有立刻認錯,反而問道:“先生是認為這世上所有的道路都是難行的嗎?”
“那你一有哪一條道路是簡單易行的?”
老人聲音不大,但中正平和,讓人一聽了,就覺得有些安心。
書生沉吟不語,很顯然是在思索。
實際上,這一路行來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自家先生的脾氣一直如此。不管學生提供怎樣的問題,他就算給予解答也不會全盤否認,隻是讓學生自己去思考。
所以對錯隻在無數的討論之中,並不是一家之言。
書生微笑道:“的確如同先生所,世上沒有任何一條道路是簡單易行的。學生受教了。”
老人庸懶道:“老夫還以為你能夠拿出在學宮裏的勁頭,和老夫上三三夜的大道理。”
書生搖頭道:“既然先生有道理,學生何必再講?”
外人不知道,但是如果學宮裏的讀書人要是看見這兩位這麽平和的交流,隻怕是下巴都要驚掉。
在那座不為外人道的學宮裏,這兩位都是其中的風雲人物,老先生就不用多,被人稱為輩分大,道理大,脾氣也大。
被公認為學問最高,不管是哪一個,遇上老先生,幾乎就沒有全身而退的。雖然老先生也偶有敗績,但是那次數真是屈指可數。
與之對應的。那個窮酸書生就不一樣了,被認為是學宮裏的大器晚成的代表,早些年一直不受人待見,甚至是一度被人認為不適合做個讀書人。
那一年。也是寒冬的第一場大雪,學宮裏正準備把這個窮酸讀書人趕出學宮。哪知道這個讀書人站在廣場上就隻了一句話讓整個學宮都汗顏。
那個時候已經不惑之年的窮酸書生,站在大雪中微笑道:“我倒是從沒有想過,連做讀書人居然都有合適與不合適的法。”
後來他幹脆,就著這一場大雪。和整個學宮的讀書人對一些個書上的聖賢道理展開辯論,所有人都認為這個讀書人會落得個灰溜溜的下場,結果卻出乎意料。在那場大雪中,他連對上十數人享有清譽的讀書人,最後卻大勝而歸。
而後他順理成章的留下,學宮裏也因此多了一個大家都不太願意招惹的對象。
當得知讀書人和老先生要結伴出行,雲遊世間的時候,其實整個學宮都鬆了一口氣。
一個老家夥,一個不算太老的家夥終於走了。
不過這一路上,沒有發生他們預料之內的那些爭鋒相對的事情,隻有兩個讀書人對於這世間諸多事情和道理的探討。
老人忽然道:“前日咱們起南楚國那位以陰謀手段坐上國君之位的太子,還沒有定論,現在你可有看法?”
窮酸書生微笑點頭道:“倒是有了些看法。”
老人嗯了一聲,示意他開口。
“以陰謀手段,坐上國君之位,縱然不是什麽好的方法,但是成為國君之後那位太子殿下勵精圖治,此後三十年,倒也算得上國泰民安,由此而看當初若不是他想此辦法坐上國君之位,想來也不會有南楚三十年的太平時光。”
談及難處之事,顧泯來了心思,作為南楚的最後一任國君,又通曉南楚的曆史。顧泯自然知道他們所的那位太子殿下便是被史官稱為楚慧帝的先祖。
楚慧帝在做太子的時候,處境艱難,眾多皇子對皇位虎視眈眈,其中幾位又有外戚掌權,倘若無動於衷,想要以正道的手段去抗衡。那位楚慧帝恐怕早已經橫死在街頭。
不過以他用算計眾多皇子,更是親手殺了好幾個皇子,最後逼著那位先帝退位,最後坐上皇位的舉措。也被很多朝堂大臣詬病。
翻遍史冊,大多都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被成昏君也再正常不過。
這位皇帝不同,他登基為帝之後,卻和昏君相去甚遠,甚至能夠得上是一代明君。
因此,在此後的很多年裏,南楚的讀書人都會把這件事放在嘴邊。
不過後來這件事情流傳在外,這是顧泯沒有想到的。
這也是他第一次聽人提起。
所以異常認真。
“所以為帝者不行大道,便在你看來,不值一提?”
老人嗤笑道:“這和那些不擇手段的威力之土有什麽區別?”
窮酸書生微笑道:“先生此言不對,若為大局,暫時所用非常手段。為何不能理解,不能接受?”
“這事情有先後之分。”
窮酸書生笑道:“若是先生堅持和那些腐儒有什麽區別?”
老人正色道:“有些事情本不可為,身為帝王必行大道,如何能夠如此行事?下何服?”
“可那是三十年的太平時光!”
窮酸書生針鋒相對!
“你怎知換個行大道的人來,不會有六十年太平光景?!”
“先生此言,強詞奪理!”
“老夫倒不是強詞奪理,隻是就事論事。”
窮酸書生微笑道:“三十年太平光景是事實,先生的論斷,不過是假設。”
“就此一點,此事便不需要再議論了。”
當一頭老倔驢遇上一頭倔驢,沒有真還好,當爭論出現,結局或許早已經注定。
老人悶哼一聲,“你隻看到三十年的太平公主,難道沒看到這位南楚君王對於後代皇帝的影響?”
“恭聽先生高論。”
窮酸書生微微蹙眉,也好像是有些明白了。
“在惠帝之後,南楚國君王。十代之中,有六七人都是通過各種不正當的手段,成為了南楚國的皇帝。這期間混亂可遠不止三十年。”
“這樣長達百年的亂局或許才是令南楚最後麵對大祁毫無抵抗之力的根本。”
“三十年太平光景,換一個國破家亡,你值不值當?
“以一人之力為後世兒孫,樹下如此榜樣,難道還真有人認為他是明君?”
“依著老夫來看,他是南楚曆史上的第一昏君也不為過。”
老人譏笑道:“若是老夫當年當朝為官定要質問那位惠帝陛下,這樣又是為何?即便血濺五步。在所不惜。”
窮酸書生道:“先生所言,比學生更有遠見。”
老人擺手道:“我輩讀書人不過隻有一張嘴而已,能改變什麽?”
然後他仰起頭道:“聽了這麽久。你有什麽想法,何不來一。”
顧泯發散的思緒迅速收攏,當他意識到老人是在跟他話的時候,他其實還有些震驚。
因為在他看來,老人不過是個普通的讀書人,怎麽可能發現他的行蹤?
老人仿佛知道他的想法。開口道:“雲遊千萬裏。看盡世間風光,但如果不能回去,一切都是虛妄。”
顧泯不再猶豫,身形微動,飄落到了車廂前麵。
車廂驀然打開。
一襲銀白頭發,滿麵皺紋的老人。慈祥的看著眼前的顧泯。
“如此年輕的雲遊境,老夫還是頭一次見到。”
顧泯拱手行禮,做足了禮數。
“並非有意偷聽兩位先生的對話,隻是聽著兩位先生的所,一時有些感觸,便沒有離去。”
老人擺手,表示不在意,“讀書人的道理當然是要講給下人聽的,如果怕人聽到,那還算什麽讀書人?”
“如今聽也聽了,有什麽感觸,可以。”
老人抬手,顧泯這才注意到車廂裏居然還有一個火爐,老人溫了一壺酒。
“想來你也喝不到,就不請你喝了。”
老人很隨意。
顧泯立於車廂旁,輕聲道:“個人之見,望老先生不要介懷。”
老人嗯了一聲。
顧泯這才緩緩道:“老先生之前所言,慧帝為後世兒孫立下一個為惡榜樣,所以導致南楚混亂百年,但我認為,此事不能完全怪在慧帝頭上,慧帝縱然有錯,也沒有那麽多錯,晚輩有個很淺顯的例子,老先生且聽一二。”
老人點頭。
“慧帝所做之事。能不能用鐵匠來類比?鐵匠鑄劍,亦不知此劍日後是落到何人手裏。也不知死在此劍之下的人。到底有多少惡人,多少善人。倘若死在此劍之下的人都是善人,那麽可否可以鑄造此劍的鐵匠,罪大惡極,罪不可恕。因為若不是他,此劍不會出現人間,也不會有那麽多人死於此劍下。”
駕車的窮酸書生忽然搖頭道:“這話沒道理,怪隻能怪持劍的那個人,絕不能怪鑄劍的那個人。”
老人沒有話,隻是眼神微妙。
顧泯問道:“既然如此,惠帝和鐵匠有何分別?”
“所以,依你所見,此事絕不能怪在慧帝頭上?”
老人仰頭喝了口酒。
顧泯道:“曆代南楚皇族難道學的不是正道?難道從教他們的先生一言一行便都是在陳述要如何不擇手段才能坐上皇位?”
沒人話。
顧泯又道:“既然如此,他們選擇效仿惠帝,僅是因為慧帝曾做過此事而已,也有成功的希望。他們既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又怎能將自己做下的錯事,怪在別人身上?”
“先生起這件事的時候,又怎能將所有的錯誤都歸結於慧帝一個人頭上,南楚雖然亡國,但是絕不隻能怪慧帝一人,南楚數代人的效仿,百年的混亂,他們也是這條河流裏的一些水滴,整個國力衰弱,不在某一個人身上。如果真要這樣下去,那麽南楚曆史上不乏雄才大略的君主。這些君主,如果沒有為南楚開疆擴土是否會認為他們也有錯誤。”
老人喝了口酒,沒有立即話。
倒是那個窮酸書生感慨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顧泯輕聲道:“晚輩愚見,若是先生以為不妥,且莫在意。”
老人點了點頭,“不將南楚的亡國之罪歸結於某一人身上,而是從總體來看,其實也無錯。”
老人微笑道:“那你覺得你自己是否也有錯?”
顧泯一驚,“老先生識得我?”
老人平靜道:“這世上有你這般年輕的雲遊境並不多。如此年輕的雲遊境,還長得這麽好看的,更不多。長得這麽好看的還是個劍修的可能就隻有你一個,對嗎?皇帝陛下。”
聽著幾乎有些陌生的稱呼,顧泯沉默了。
要南楚曆史上的諸位帝王有錯有罪都可以,但事實卻是,南楚最後一個皇帝是顧泯。
亡國 之君,可悲可歎又可恨。
顧泯道:“當年無力,此刻無心。”
老人問道:“兩百年的祖宗基業在自己的手上丟掉,難道不想把它找回來?”
顧泯搖頭道:“再起戰火,南楚又會因我而死多少人?”
“世間君王都在,下是下人的下。但實際上,下一直以來不過是一家一姓的私產。”
“為了奪回這份私產,而要死多少人?”
當初顧泯逃出郢都前往柢山的時候,心裏一門心思所想,便是日後有學有所成。要報這亡國之恨,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想法有所改變。
南楚太,大祁太大。
所以在李鄉死後,顧泯便絕了這個想法。
“為了南楚百姓,你倒是個難得仁慈的君王。”
老人問道:“可你知道有多少南楚人願意做這喪家犬?”
顧泯道:“他們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定會站出來。”
老人微笑道:“無愧於心,便是修行之本?”
顧泯堅定點頭。
老人又道:“現在南陵已亂,其實是最好的機會。”
顧泯道:“很多人都過。”
老人笑道:“又是堅持本心。”
顧泯緩緩點頭。
老人挑眉道:“那還猶豫什麽,還不回去?”
話間,他抬起手,一道清風從老人袖間湧出,一股巨力瞬間襲來。
顧泯的神魂哪裏經得住這股巨力,在片刻間,他問道:“還不知道老先生大名?”
老人平靜道:“萍水相逢,不問姓名。”
話音未落,顧泯頓時便朝著來時路飛去。
眼見顧泯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窮酸書生這才笑道:“先生,學生演的如何?”
老人擺手道:“一般。”
窮酸書生又問道:“先生覺得他如何?”
其實之前不管是帝王之道,還是慧帝的事情都是給顧泯聽的,甚至於他們出現在這裏也是因為顧泯。
從深山老林裏出來,一路轉轉悠悠之後選擇這個地方。其實都是有所考究的,因為老先生不僅是學宮裏一等一的讀書人,而且還是個懂得觀察氣運,勘探星象的大師。
能夠知道顧泯會出現在這裏,也是因為身上的一身本事。
“挺好,以後南楚人的依靠便是他,不用再找別人了。”
老人平靜道:“南楚國祚二百餘年,遭逢大劫,這是注定的。但是老夫推演十年,發現南楚國祚並非就此斷絕。”
“全部希望便在他一人身上。”
窮酸書生微笑道:“希望他能承載得住吧。”
老人並未理會,這世上的修行者多種多樣,但修行的本意。大多隻為長生。
老人修行多年,其目的和這些修行者還是有所不同。
最開始那幾年,他想做一個讀書人。後來他知道自己該是個修行者。
這些年做的很多,但都不夠。
老人喃喃自語道:“為什麽要做這麽多?不過是因為身為南楚人罷了。”
為國鞠躬盡瘁,方為國士。
……
……
顧泯的神魂回去了。
沿著來路,一直朝著柢山而行。
隻要神魂回到肉體中,那就可以宣告他破境成功了。
來時的風景挺好,歸去的風景也不錯。
心神恍惚間,他又越過了名山大川,從一條條大江上掠過。從一座座高大的山峰中穿過。
不多時,柢山已在眼前。
常遺真人坐在茅屋前,感受著顧泯的神魂歸來,有些意外的道:“還真快。”
阿桑微微一笑,並不意外,她自己的師弟她很清楚有什麽本事。
做為師姐的洛雪,此刻還在茫然當中。
神魂歸位,顧泯睜開眼睛。
渾身氣息已然一變。
從此刻開始,顧泯就是雲遊境的修行者了,他還有可能是這個世上最年輕的雲遊境修行者。
蘇宿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但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笑意。
彪子坐在木凳上,憨厚地笑了笑。
在他身旁,那個姑娘在看著他。
山間迸發出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人人都為師叔破境成功而高興。
尤其是那些女弟子。
快活的氣息在山間蔓延。
顧泯卻是定了定神,朝著北方,鄭重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