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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涼楚之行(二十五)

  作為盛京城香火最為鼎盛的青衣觀,觀中一直不缺少人煙,但這日,卻因為一名貴人的出現,青衣觀閉門謝客,不受煙火。


  清晨天色還尚未亮全,觀中大殿的木魚已經清脆的敲響,單調的木魚聲咯咯咯的響著,在寂靜中向四麵清晰的傳開。


  這道帶著節奏的聲音一直持續到午膳時分,午膳過後的一刻鍾,單調的木魚脆響又繼續響了起來,像是永不停止流竄向深海的江水,似乎是帶著倔強的。


  觀中的道人在經過大殿門前的時候,都會偷偷的往裏邊看上一眼,下意識的放慢腳步,生怕打擾了大殿中客人的清修。


  門前放著幾個蒲團子,那蒲團子上的男男女女或坐或跪,其中一位看著年紀不小,滿頭都是花白頭發的老者,每每有道人經過,都會從蒲團子上起身,虔誠的無聲合十,身後的人見了,動作幾乎如出一轍。


  日頭越發的大了起來,在猛烈的陽光下,一行在門前逗留的人麵部額頭皆不由沁出汗珠子來,但沒一人敢作聲,隻是輕微的抬手將汗珠給擦了去,看向大殿的神色更為虔誠恭敬。


  連續不斷的木魚聲突然停了下來,眾人皆不由將目光移進大殿,神色略微緊張。


  門外的老者更是不安的爬了起來,快步跨入了門檻,到元始天尊神像下一個蒲團子上跪了下來。


  他哽咽道,“夫人.……

  旁邊的蒲團上跪著一個身著深紫色衫裙的老婦人,滿頭的霜華上除了一根白玉竹簪,並無多餘的飾物。


  她微微側頭,露出的麵容雖然蒼老,但依稀還可見到年輕時候的清顏風華。


  她嘴角揚了揚,似乎在笑,“是清流啊.……

  被叫清流的老者眼中霎時間盈了淚水,那淚滴順著滿是皺眉溝壑的麵容流了下來,幾十歲的老人了,他一邊擦一邊哭,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是我。是清流。夫人,您.……您不能撇下我去,公子走了許多年,若你都要走了,我不好向公子交待,我怕看不好楊家……

  “是嗎?被叫夫人的老婦人似乎歎息一聲,攤開的掌心放著一塊素帕,那帕子的邊角繡著一朵栩栩如生的秋菊。


  她笑道,“擦擦吧。都抱曾孫的人了,這麽的巴巴流眼淚,讓小的看了,他們還不得笑話你?

  “他們敢!清流高呼了一聲,這才接了帕子擦眼裏的淚水。


  那老婦人滿目慈愛的看著他,又笑道,“時間過得真快,若是他知道你都這把年紀了還這麽愛哭,少不得得給你一嘴巴。


  “給我一嘴巴才好嘞!清流拿著帕子擦眼淚,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哭哭啼啼道,“公子是個沒良心的,還說什麽帶我出去玩,這都幾十年了,他跑得連人影都沒有了,別說是扇個嘴巴,就是現在他出現,天天打我一頓也是好的!

  “夫人.……清流眼中的淚水止都止不住,“您……您可不能離開我。


  清流也想不到時間能過得那麽快,若是早知道當初那一別是永生,說什麽他都要跟去才好。


  “我怕撐不住了.……老婦人搖了搖頭,歎息著,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聲道。


  幾十年了。


  從她知道他沒了的時候,那時候涼楚已經歸了大晉,若不是季雲離一封書信道明一切,估計是死,她還是被蒙在鼓裏。


  從嫁進楊家,蕭依雲就從沒有過悔心。


  這樣的決絕,直到在蕭家收到季雲離的書信,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從始至終,他……她根本沒給過自己辨白的機會。


  是楊文清又如何?

  是玉青公主又如何?


  蕭依雲永遠也忘不了,那日司家下葬,她身著麻布跟在身後,看著她一襲紅衣靜靜的躺在棺裏,麵容依然如離別的時候一樣,安詳得連嘴角都是帶著微笑的。


  她一直都覺得她隻是睡著了而已,這一覺比別人睡得熟,比別人睡的長。


  畢竟她再見她的時候,她已經閉眼了三年。


  三年也不過是彈指的時間,也不長啊。


  怎麽就下葬了呢?

  年輕的時候蕭依雲一直沒能想明白。


  直到,一直到半個月前突然吐血昏倒,昨日醒來,蕭依雲疼得心都揪了起來。


  那個人一直在沉睡著,毫無氣息的在司家的墓地沉睡著。


  她似乎有幾十年沒有見過她了。


  明明她是她的夫,可卻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名頭,她卻已經不屬於她了,連死了屍體都不能還給她。


  蕭依雲心裏很痛,很冤。


  她痛恨這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疼恨司家兄弟,若不是‘清涼之戰’爆發,誰又知道原來攝政王有兩位?而且還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並且,真正的攝政王還曾經淪落到南陽,化身南陽縣衙的師爺呢?


  就是這麽一個極為可恨的人!生前霸占她的夫君,連死後都沒放過她的夫君!

  她的郎君,有著天下最尊貴的身份,但卻是因為這層尊貴的身份,被當作了兩國合並的籌碼,問都沒問她的意見就把‘人’給嫁了。


  痛苦了幾十年,冤了幾十年,若不是她堅持,估計她連楊夫人都不是!

  撐不住也好。


  為楊家,她已經付出去了一輩子。


  她的夫君把清流當孩子看待,作為她的夫人,蕭依雲也把清流看孩子看待,這些年看著他成親生子,繼承楊家,這麽一輩子過來,該教的,不該教的,似乎自己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了。


  她一生的委屈,是楊文清欠她的。


  既然撐不住,那自己就沒必要在撐了。


  清流滿臉是恐慌,蕭依雲衝著他揚嘴一笑,身上的精神氣在那一瞬間終於撐不住泄下去,沒有力道撐著的身體,順著旁邊倒過去,急得清流連忙伸手去接。


  “夫人.……夫人……

  “別哭。蕭依雲費力的伸手去擦他的臉頰上的淚水,笑道,“清流,我把楊家交給你了。你……你要幫我看好,看好這個家。


  她說著說著,抬起的手無力的軟了下去,大敞的殿門處,光照很是炫目,蕭依雲忍不住半眯起眼,在逆光的殿門外,那裏,似乎有一個身著白袍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他的步子很慢,慢得就像是螞蟻挪動一樣。


  蕭依雲老了,她的眼睛不再像是年輕的時候一樣清亮,她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麵孔,隻感覺很熟悉,好像是她認識的人。


  那人近了,近在了眼前。


  然後,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那一瞬間,蕭依雲瞳孔不由猛縮,驚懼得連軀體都是顫抖著的。


  那人微微搖頭,似歎息,又微笑,笑容一如初見一樣和煦溫暖,連說話的聲音都似清泉水一樣動聽溫和。


  他道,“許久不見,你可還好?


  蕭依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被清流摟著,隻能無力的搖著頭:她不好!她一點都不好!


  清流在這時候也嚇得驚呼出聲,滿臉是震驚,“公子.……公子回來了!夫人,你抬頭看看,是公子,公子回來了!


  門外的等著的一幹男女見了不由大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時也沒人反應過來作聲。


  楊文清微笑看向驚訝又激動指著自己的清流,笑了笑,抬手就往他的額頭上敲了一敲,“都是老頭子的人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一樣?

  說著屈身蹲下,將蕭依雲從他懷裏接了過來。


  “對不起。再次低首,看著那張熟悉又蒼老的容顏,楊文清的眼中不由帶上悲傷。


  蕭依雲笑了笑,眼中流出一滴淚來,“對不起什麽?

  “我來遲了。


  “不……蕭依雲微搖了搖頭,蒼老的麵容上滿是幸福的笑意,“隻要是你.……隻要你來了就好。


  “嗯。楊文清想回應她,但看著這樣的蕭依雲,悶悶的感覺就像喉嚨被棉花塞住一樣,想說的話很多,但終究隻是化作一聲歎息。


  旁邊的清流一直在哭泣著,但時間卻彷佛像靜止了一樣,在兩人的眼裏,他們看不到別人,也聽不到一絲多餘的聲音。


  蕭依雲貪婪的看著他,想用手去撫摸那張她想了幾十年的容顏,卻發現手隻是微微一動,卻始終無力觸及。


  楊文清笑著將她的手抬起來,放在自己一邊的臉頰上,“是我,我來見你了。


  “我知道。蕭依雲點了點頭,目光依然貪婪的放在他的臉上,彷佛怕移開一下,他就會消失一樣。


  指尖的觸感是年輕的感覺,她有些自嘲,“夫君還是一如既往的年輕,而妾身.……妾身老了。


  是啊。


  蕭依雲是真的老了。


  而自己因為是遊魂,一直在年輕著。


  蕭依雲自顧自說話道,“我給你看了一輩子楊家,清流我也給你看好了。他娶了妻,還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現在都抱曾孫了。楊家.……他有能力看好的。


  “我知道。楊文清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哽咽,“我剛在府裏過來。我都見過了,見過薛陽,見過笑笑,見過清流的孩子們。


  “依雲.……別說話了好嗎?


  蕭依雲搖頭,笑容裏多了一抹欣慰,“見過就好。


  她道,“不說,我怕再也說不了了。夫君,蕭氏依雲,未曾後悔,你一輩子欠著我,下輩子.……她吐出一口血來,鮮血染紅了楊文清的素手,染紅了他的白袍。


  蕭依雲笑道,“下輩子……下輩子.……她慢慢的扭過頭看著肅穆的元始天尊像,“若是天尊成全,你欠我的,一定要還我,還像今生一樣,娶我可好?


  楊文清哽咽著,好一會,他才聽到自己輕聲道,“嗯,下輩子我還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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