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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五鬼的邏輯

  閩江各處源頭,發於閩地與贛地交界的武夷山脊,起初分為建溪、沙溪、富屯溪三條支流,在沿著武夷山區向西南折行百里之後,三溪在建州城下匯流(建州大約相當於後世福建的南平市),自此往下游才是名正言順地閩江。閩江自建州而下,再過直線距離四百里——但是因為山區河道曲折,因此如果按照水道的總長度來算,則有七百餘里——便會在福州城南匯入東海。 

  閩地多山,道路難修。此前王氏政權祖孫三代在閩地割據數十年,也不曾在山區的建州、汀州與沿海的福、漳、泉之間修出過多少像樣的官道,所以歷來福州、建州之間的軍事行動都是以水路運兵運糧為主。 

  掌握上游建州的一方,往往以輕便眾多的走舸藉助水流的推力快速南下,而佔據下游福州的一方,則需要靠樓船或者其他平底大船以大量人力划槳逆流而上,而且往往需要憑藉順風的時節,用風力抵消水流衝擊帶來的不利,所以佔據下游的一方在可以用兵的季節時令上比佔據上游建州一方的要受限很多。 

  如今正逢隆冬時節,正是西北風勁吹的的時候,建州位於福州西北方,因此建州的南唐軍如果選擇南下的話,正是既順風又順水;而福州的吳越軍要想逆襲,則完全是痴人說夢了——除非吳越軍不用水師之力,在武夷山區爬山趕路三四百里進攻建州,所有糧秣輜重也全部靠翻山的人力或騾子駝載背負,連驢車都不能用。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 

  基於這一點的考慮,身在建州的南唐樞密副使査文徽收到李仁達密約降表的時候,才顯得尤其的興奮。 

  當時,査文徽正在他新提拔的下屬陳誨府上赴宴,一起的還有同為南唐「五鬼」之一的陳覺和一干閩國降將。而李仁達的忠心走狗嚴厚封經過數日偽裝輾轉趕到建州城后,立刻直趨査文徽的府邸說有要事稟報,隨後就被査文徽的侍衛帶了過來,呈上書函,隨後被打發到外廳等候消息。 

  「去年戰敗之仇,如今終於可以報了!真乃天助我也!」査文徽看完李仁達的降書之後,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振奮地矍然而起。 

  「哦?光慎何事如此欣喜,不知是何人來信,說出來也好讓我們同喜。」 

  反應最快開口問話的是査文徽的老基友陳覺。陳覺也是南唐重臣,在後世的史書上和査文徽同列「南唐五鬼」。 

  兩年之前,李仁達剛剛投奔南唐的時候,南唐中宗李璟正是派遣陳覺作為使節前往福州,嘗試招李仁達到升州(南京)拜見李璟。 

  李仁達又不傻,很顯然知道只要去了南京就別想回福州做土皇帝了,肯定會被扣押。所以當時陳覺一到福州,李仁達就擺出一副「橫的怕不要命的」的架勢武力恫嚇,暗示陳覺「只要你敢開口讓我去南京,老子大不了先把你剁了再造反死守,叫你死了白死」。 

  陳覺這人是個佞幸書生,最拿手的是寫拍馬頌德的文章,真讓他去撩撥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軍閥,他哪有這個膽量?於是被李仁達一陣恫嚇之後,陳覺就一聲不吭地回到建州,對著當時駐防建州的査文徽假傳李璟的旨意:說陛下有令,如果李仁達不肯進京拜見,那就發兵攻打,早日把懷有異心的李仁達幹掉。正式因為陳覺這次假傳出兵旨意的行為,這才有了後來李仁達再次反水投靠吳越,並最終聯合吳越在福州戰役中擊敗南唐等事件。 

  今年年初,也就是錢惟昱穿越之前三個月那次福州戰役中,南唐軍隊被背水一戰的吳越水師奮力擊破、全面潰敗。但査文徽、馮延魯等直接指揮戰役的文職統兵大臣受到的處分卻是比較小的,因為他們得過錯畢竟只是指揮不利;所以査文徽僅僅是罰俸和稍微降職一級,馮延魯則是被調回金陵失去了帶兵打仗的機會、從此陪著國主李璟在南京城裡過吟詩作對的日子。 

  而陳覺可是背負著假傳聖旨矯詔出兵的大罪,肯定要扛下主要責任。所以當時陳覺受到的處罰是被李璟連著降官四級,從一國樞密使的高位跌到了一個建州觀察使的位子上,另外罰俸數年。不過相較於其矯詔出兵的罪行,這種刑法實在是很輕了——換做五代十國裡面任何一個其他國家,矯詔出兵這種事情就算不誅滅九族,好歹也是本人凌遲車裂的程度。 

  由此也可以看出,南唐李璟對於「五鬼」文臣的寵幸程度,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陳覺才一年不到,就又好了傷疤忘了疼,雖然目前被貶到建州的文官武將當中他的職位並不算很高了,依然時刻想著撈機會再冒險一把,企圖報仇雪恨東山再起。 

  「知之,你看一下這封信:福州李仁達來信,說吳越君臣欺壓太甚,不僅先派鮑修讓奪其民政財賦之權、徐徐用吳越兵分化福州舊軍。 

  近日居然還風聞派出吳越王錢弘佐有意派遣其從兄錢仁俊親自率領兩都兵馬,從溫州海路而來,到福州駐防,領福州馬步軍都指揮使,擇日改編原閩地降兵。只怕這一招之後,不出數月那李仁達就只能呆在府里當寓公了。」 

  「哦?吳越人如此步步緊逼?是了——6月的時候,風聞吳越偽王曾經失足落水,染下重疾,這一次對李仁達下手如此之快,不會是錢弘佐身體撐不住了,想在自己過世之前為後人除掉一個後患?」 

  陳覺除了寫詩作詞之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打橫拳窩裡斗的結黨鬥爭,所以對於一國內部不穩的跡象總是有很靈敏的嗅覺。査文徽聽他這麼一說,立刻也覺得深以為然:「定然是如此了!要是錢弘佐真的撐不過這個冬天,對我大唐實在是天邀之幸啊!5月西面死了馬希范,如今再死錢弘佐,我大唐一統南朝,豈不是指日可待!」 

  「不過李賊反覆無常,竟然也有今日下場,真是痛快——但今日來函,只怕沒有那麼簡單吧。」陳覺等査文徽振奮感慨了一陣子之後,及時把話題轉移了過來,問起了下文。 

  「那是自然——李仁達在信中說,願意棄暗投明,重投南唐。還說他此前也不曾臣屬於吳越,只不過與吳越同為大晉臣子,守望相助罷了,如今大晉亡國,偽漢新立,沙陀偽漢孰可與我大唐正朔相比?因此棄暗投明……」 

  査文徽說得沒什麼底氣,陳覺聽著也頗為可笑,兩人都心知肚明知道這不過是李仁達和自己都需要一個面子台階下罷了。 

  「書中約明,如若願意接納,則宜速起大軍順流突襲福州,他願打開由其麾下閩軍舊部掌握的城門,放我軍突入城中。其餘明細,這封信就沒有再說了,看來是想先探探我們的態度。」 

  陳覺和査文徽相視而笑,一開始還打算裝模作樣回信的時候提出一些苛刻的要求,但是一想如果真的這次靠著唐軍的力量拿下了福州城而不是和上次那樣靠著李仁達主動投降的話,到時候自己大軍把住城中要害,李仁達想要再反覆,還翻得起什麼浪呢? 

  「事不宜遲,我這便回信約明出兵、接應時日,大軍即可準備輜重糧草,修葺舟楫,等到有了明信之後,便擇日出兵!」 

  「樞相不可!年初大敗,折損兩萬多人馬,如今兵力不足,豈可輕率!」 

  査文徽剛剛下令,就看到席間有一名將領起身出言阻撓,實在是讓他非常不爽,定睛一看,正是剛剛被自己提拔為劍州刺史的閩國降將陳誨,頓時覺得有些下不來台。 

  話說當初他是本著立標杆樹榜樣,為了起到讓那些曾經血戰抵抗南唐軍的閩國大將沒有後顧之憂地投降南唐,才把陳誨分數次提拔到了建州刺史的官職上。這陳誨打仗頗為悍勇,尤其精擅水戰,是原本閩國水軍中第一名將,號稱漂泊海上三十年都不會暈的那種,在南唐拿下建州的過程中,這陳誨也曾經是抵抗最為激烈的將領之一。但是說到計謀,査文徽這個老文痞一直是覺得對方只不過赳赳武夫,自己飽讀兵書還需要這種漁夫出身的傢伙教自己打仗? 

  「樞相大人,我自己就是閩人,閩人素無信義,這點我是深有感受的,那李仁達人品不堪尤甚,怎麼可以憑著一封降書就輕信呢!」 

  「混賬!你說了閩人素無信義,還說了你自己就是閩人,這豈不是說你自己就是素無信義之人么?李仁達不可信,難道你這話就可信了?退一步說,就算你是素無信義的小人,如此言語,置林將軍欲壑地位?難不成林將軍也毫無信義么!」 

  査文徽賞識陳誨,那陳覺可不賞識。陳覺是南唐「五鬼」中的「空降派」,無論是在閩地還是後來在楚地,他都只相信那些從南唐本土派遣來的官員,也就是相當於後世江蘇、安徽、江西三省祖籍的官僚,對於福建本地和兩湖的降官一直不對付。他也懶得和査文徽那樣做假仁假義的表面功夫收買人心,如今抓住陳誨言語中的漏洞,不由得立刻展開了反駁。 

  同席的將領中還有其他原閩國降將,其中兩名是從兄弟,名叫林仁翰和林仁肇,所以陳誨這句「某素知閩人素無信義」算是開了地圖炮,一下子堵了那些人進言的嘴。 

  那林仁翰原本還曾經是比李仁達「更早一屆」的福州留後、馬步軍都指揮使。只不過閩國最後名義上的皇帝王延政的太子王繼昌投降南唐、閩國名義上滅亡的時候,林仁翰忠於舊主,在王繼昌手書勸林仁翰投降唐軍時林仁翰毫無保留地接受了,而唐軍當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怕林仁翰不穩把他連同他的嫡系軍馬從福州召到建州監視,結果讓原本在福州根本算不上前三把手的李仁達做大。 

  所以在建州問題上,南唐那些玩弄心術的文官武將在林仁翰面前都有些羞愧抬不起頭來。而那些說閩人無信的地圖炮只要遇到了林仁翰這個目前在建州前閩將中算得上「道德楷模」的例子面前,也會無話可說。 

  「那……我不是這個意思。李仁達那禽獸,怎麼能和林將軍相提並論,大家都是共事多年的袍澤,肯定都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陳大人,我老陳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但是你也別挑撥我們哥們兒義氣!」 

  「放肆!」坐在中間主座上的査文徽一拍桌案,打斷了大家的口角,「陳誨,你是好意,難道陳廉使就不是好意了么?這件事情就這麼定了——再說,我難道不知道李仁達是反覆無常的卑鄙小人么?他都投靠過六個主子了,傻子都知道此人反覆無常,但是如果不是因為他反覆無常,我們敢相信這次他不是詐降么?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李仁達這廝就是一個反骨仔,所以我們才相信他是想借我們的兵,幫他把福州城裡的鮑修讓錢仁俊給收拾了。 

  至於收拾掉之後,他肯定不會對我們服服帖帖,但是不管到時候他有什麼打算,我們見招拆招,甚至先下手為強就是了。」 

  陳誨啞口無言,他知道査文徽這個思路肯定有問題,但是他口才不行,被査文徽一頓貪功狡辯說得啞口無言,只能默認。 

  「樞相——如果真要出兵,是否也該等待開春冰雪融化呢?如今正是隆冬枯水,閩江水位下降,險灘甚多,出兵只怕大船不堪使用。」 

  「我們大船不堪使用,難道吳越人就堪使用了不成?大家都用小船作戰,我軍又有順風順水之利,豈不是佔盡優勢?」 

  「吳越軍泛海而來,且閩江下游航道寬闊水深。如果吳越水師只是想要防守福州,不求溯流而上的話,他們完全是可以使用大船的。」 

  査文徽不懂水戰,在座的一堆將領裡面,基本上只有陳誨算是「海軍將領」,其他都是陸軍將領,所以無人可以反駁。査文徽看著李仁達的降書翻來覆去幾次,咒罵道: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封你為建州刺史,難道就是光吃俸祿的么——就撥給你小船四百條,到時候一樣要衝破吳越水師的封鎖!你不是向來吹噓你麾下戰士做水鬼的能耐么?當年我唐軍和吳越水師在常州蘇州數次交戰,不也都是拿水鬼鑿船破樓船的,怎麼到了你這裡就如此貪生怕死!」 

  一言勝過千言萬語,陳誨多年來一直以水戰才能自矜,而且頗為自己的勇猛無畏驕傲,如今被査文徽以貪生怕死斥責,頓時血灌瞳仁,牙關緊咬,但是憋了幾十秒鐘也沒反駁出口。 

  「既是樞相以為我閩中男兒貪生怕死,我便為樞相擊破吳越水師便是——但是我只能把樞相的人馬安全送到閩江口的福州水門外,上岸之後,只能靠樞相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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