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 黑衣渡海
錢惟昱的船隊,在海上開了兩天兩夜,到得臘月初八那天后半夜——也就是初九凌晨,跟著大食海船亦步亦趨開了幾天都快麻木了的福船艦隊終於收到了預定的燈火信號。
那三艘帶隊的大食海船船尾,作為引路用的燈火反覆明滅了5次,每次持續十息的時間長短,觀察到信號之後,福船隊旗艦上的瞭望手立刻把消息稟報給了水丘昭券,畢竟在不明就裡的外人看來,小王爺只是來鍍金的官二代罷了,真正管事的應該還是水丘老將軍。
聽到報信時,錢惟昱、顧長風和蔣袞都還在歇息中,水丘昭券不敢怠慢,立刻讓隨侍的人把幾人喊起來。
「什麼情況?已經要到泉州了么?」揉著惺忪的睡眼,錢惟昱抿了一口侍衛端上來的茶水醒了醒神,隨後開口問到。
「泉州還沒到——是大食商人和蔣舶主約定好的暗號,說是南北方位已經對上了,東西距離可能還有幾十里的誤差吧,不過只要沿著正西折線航行,應該不出三四十里就會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前船就能趕到泉州。」
「既是如此,就有勞老將軍依計而行了,兵法以奇勝以正合,具體統兵打仗的事情,小王是不在行的。」
「小王爺過謙了,您不過是年紀尚小,缺乏經驗罷了。如此年紀,能有這些巧思奇想,已經是非常了得了,也許不出十年,就能追跡武肅王……」
水丘昭券和錢惟昱恭敬了幾句,隨後就斂去一開始的隨和和尊敬,換上了一副肅然的神色,似乎很快就代入了一方統兵將領的角色,轉向一旁的顧長風說到,「顧制使,今日這一戰,頭陣就看你的了。」
「謹遵都虞侯將令!」顧長風拱手一握,就要轉身走出艙去。
「且慢!」錢惟昱開口叫住對方,從自己身邊的架子上拿起了兩柄刀劍,遞給顧長風,「這兩柄刀,細的這柄是蔣舶主上次饋贈的,乃是能力斷三胴的東瀛名刀;粗短的這柄是那個大食海商伍丁給我的見面禮,刀面如雪花烏銀,便是日光照耀之下,也不會有反光,乃是產自大食國的大馬士革彎刀。
這兩柄刀本來是給我用的,都以短小精悍為要,此戰貴在奇襲,上次賞給你的兵器太過長大,只怕不好藏匿,便持這兩柄兵器去吧。」
顧長風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激賞的神色,但是很快控制住心情,重重地一躬到底,隨後接過刀轉身離去,跳上了一條擺渡的小舢板。
船隊正前方的幾艘阿拉伯縱帆船似乎收起風帆短暫減速了一陣子,錢惟昱的旗艦和另外幾艘艦隊中航行靠前的福船很快接近過去,放出數艘小艇往複擺渡,往三艘阿拉伯縱帆船上各自送去幾十名精幹的水兵。這些人都是顧長風從親從都裡帶出來的,一貫是保護錢惟昱安全的親衛。上得船后,他們紛紛在皮甲外面兜頭套了一些黑色的長袍和黑布的頭巾,把自己裝扮得和黑衣大食人相若彷彿,連臉面都用黑巾包裹——這些,按照小王爺的籌劃,都是讓他們提前和這些大食人溝通好了的,該如何裝扮才像是黑衣大食人,他們也是幾天前才算訓練精熟。
……
閩地多山,地無百里之平。閩中五州,但凡有軍州府城級別的,一般都是沿江建城,才能繁衍生息、逐漸壯大。福州、建州瀕臨閩江,漳州則在九龍江入海口。至於此後數百年足以作為閩地第一海港的泉州城,水路交通之便利自然更勝一籌,晉江與洛江綿延數百里,正是在泉州城外交匯入海。如今後漢年間,泉州的航海貿易自然不如後世南宋那樣繁盛,卻也不時有南洋海船前來貿易。
泉州城南十幾里,晉江南岸一處伸入東海的海岬周圍,有一個叫做溪邊村的小漁村,那是一個只有幾十戶漁戶組成的小村落,全村除了十來條小漁船外,再無他物——這些漁民,許多就連屋舍都沒有,縱然不出海的日子,也是住在船上,那小小漁舟,便是一戶人家的全部財產了。
除了漁村之外,這裡原本還有一座木材搭建的樓櫓,在春秋兩季海商往來相對較多的季節,會有泉州的士卒來此瞭望引航,指引來船。
數日之前,這座樓櫓得到了緊急的加強,兩隊泉州都指揮使麾下的兵丁在樓櫓外面堆砌了一道封火石牆,也加大了樓櫓規模,使其中可以藏兵百餘人。最後,泉州兵還在樓頂積貯了大量的柴草畜糞,把望樓改成了烽火台,一旦有變,就可白晝燒煙、黑夜舉火,向十幾裡外的泉州城示警。
「張哥,你說這鬼天氣,在這兒能有啥廢事兒發生,還不如早點歇了,我去鎮子上幫兄弟們再沽點酒來暖和暖和。」
幾個泉州都指揮使的兵丁把朴刀長槍擱在烽火台頂樓的牆壁間,一邊聚在一起烤火,一邊不時地抿一口小酒,不過幾個皮囊葫蘆搖著都迴音空響,顯然是即將告罄了。
「這差事是防禦使大人親自交辦下來的,誰敢懈怠!陳二蛋你這不知死的賊廝鳥——聽說了沒,泉州北五峰山、靖江村兩處烽火台的巡哨士卒,那天被防禦使大人親自查崗時查到懈怠,總共二十八顆人頭,從正該輪班當值巡哨的哨卒,到負責烽火台的什將隊副,全部掉腦袋!你想自死別拉著我一道兒!」
那個名喚陳二蛋的哨卒苦著臉,晃了一下自己的酒囊,裡面已然是空空如也,聽隊副說得鄭重,一時也不敢造次。
「張頭兒,究竟是什麼事情,如此大弄。打仗的事情我們也見得多了,當初跟著五王爺的時候,哪年沒得三五仗,可是也沒像如今這樣把弟兄們都擱在大海邊天天吹海風的,究竟是防備些甚麼?」
「說你們這些人沒見識,還真是不枉了你們!想聽——都湊過來!」
那個張姓的隊副把手一招,幾個一起瞭望的哨卒就一臉好奇地湊過去腦袋,聽他低低細語。
「這一次要防備的,不是我們閩中人馬,是防備吳越國的偷襲——知道吳越國么,在我們家節帥地盤的北邊,那吳越人慣用大海船,也會走海路運兵偷襲,聽說今年年初開春時候,福州城那次大戰,吳越兵馬在陸路被唐軍扼守仙霞嶺、武夷山中要隘阻截,難以進兵,最後就是從東甌派出海船水師浮海而來,在福州城南的白霞浦登陸,背水一戰破了圍城的唐軍,福州由此才落入吳越國手中。如今節帥的精銳兵馬,都全數北上到莆田和吳越大軍在莆田對峙,後方空虛,防禦使大人三令五申,讓我們沿海遍布烽火台,好生備御。」
「還是張頭兒有見識,我們這些粗夯漢子,只知道見了船隊就舉火,哪知道那麼多門道,要不是張頭兒解說,說不定明兒個看到幾艘漁船都會舉火,那豈不是誤了大事。」
「你們這些夯貨!要是果真這般冒失,到時候防禦使大人的兵馬見了烽火貿貿然趕來,豈不是被你『烽火戲諸侯』了,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很可惜,這個隊副還想賣弄一下胸中僅知的幾個典故,但是這些大頭兵顯然沒有一個人知道『烽火戲諸侯』這個詞兒,因此一副準備好的即興裝逼辭也就沒處宣洩,把這個名叫張凱的隊副憋得不行,正想找點由頭說事兒,哼哼唧唧了一會兒也沒見啥話題,不過幸好兩個瞭望手給他解了圍。
「張頭兒快看,那是什麼?莫不是有船過來?」
張凱聞聲被嚇了一跳,這個點兒,天還沒亮,漁船是斷然不會回來的,有船往著這邊來,難道是敵襲?
只見那船也不是非常在乎自己的行蹤,四更天開船還點著些許火把照亮,這才讓瞭望手可以在幾里地外就看見,既然敢亮燈,應該沒有什麼敵意。
「把樓上的火把都熄了,且看一下來船來意,看著船的樣子,倒像是番人的海船。」
烽火台上的人聞言都沒有妄動,又靜觀了半晌,約摸是四更兩點時分,那些奇怪的海船算是直挺挺朝著烽火台所在的小漁村靠了過來,這些人才大聲喝問制止來船,還派出一隊兵丁如臨大敵地下去巡查。
……
「這位太尉,我等是南洋來的大食海商,遭了風災,船磕破了,原本想去福州港,如今怕是到不得了,也不知貴處是何地界,因為不熟地形原本也不敢深夜亂闖,見你們這兒有燈塔火光,誤以為是港口,這才過來歇息修船,萬般事宜還望這位太尉行個方便。」
張隊副被自己的正職什將派來和那些不知何處來的怪船乘客交涉,剛剛走近面前,那些人中為首的一個高大漢人就謙恭地迎了上來,一邊說著一邊來握他的手,張凱但覺手中一硬,似乎是塞進了兩個金銀鑄幣,他雖然沒啥文化見識,但是也知道黑衣大食國的商賈喜歡把金銀鑄成錢幣,和漢人用銅錢一般使用,因此登時放鬆了一些警惕。
何況,這人顯然是個精乖的傢伙,張凱明明只是一個隊副,軍官中最低級的存在,對方卻一口一個太尉,實在是讓他心中暗爽,戒備自然更松。
「去福州城?那裡可是越賊的地盤,爾等去那裡經商,莫非是通敵不成!」
張凱一聲喝令,十幾個配合演戲演慣了的雜兵就端著長槍齊晃晃地扎過來,逼住對面為首那個漢人大個兒的周身,乍一看去倒也威勢驚人。
「什麼?此處可是清源……留節帥的地盤么,我們迷了方向,貴軍果然都是虎熊之士,有話好說,其實我們都是普通海商,和誰做生意不是做呢,貴軍的大人們能夠吃下貨物,這買賣一樣做得,我們的船壞了,到不得北方,雖然那裡出貨貴一些,但是我家主人也會願意饒幾成利錢的……」
「混賬,這就想打發我們混過去了么,把這些通敵奸商拿下,交去防禦使大人那裡處置!」
「大人且慢、且慢……容我與我家主人稟報一聲,定然有所表示的,千萬不要傷了和氣——我家主人就在後面那艘船上,這不已經上岸了。」
張凱身後的陳二蛋等一行兵丁看著那個漢人通譯轉身走去,心中沒來由一陣鄙夷「張頭兒,你說那人,明明是個漢人,只是跟著大食人做生意當個通譯,為何也做大食人的打扮,黑袍罩身,連後腦勺都不露。」
「這你就沒見識了吧,我聽人說,那些大食商人雖然貪婪,但是有一幢習俗很是怪異,就是喜歡別人信他們的教,就和我們信和尚道士一樣,本國治下如果不信的,就要多交人頭稅,這些海商雖然沒權抽稅,但是你信了的就能多拿幾成工錢,這幾個漢人,看來都是些沒節操的軟蛋!為了多幾成工錢連祖宗信啥都不管了!」
「張頭兒果然見多識廣,弟兄們又學了個乖——一會兒他們如果拿來孝敬,少不得讓張頭兒多拿幾份。」
張凱笑罵著作勢要打那些起鬨的兵丁,鬧了一陣,見那個大個子漢人領著一個髭髯茂盛的大食人碎步走來,開出了新的條件。
「這位太尉,我家主人說了,銀錢我們實在不多,因為還沒出貨,所以不曾兌現,如果太尉願意為我們安排周濟,我家主人願出龍腦香葯……一百斤,安息香葯……五十斤,不知太尉……」
「一百斤?五十斤?你打發叫花子吶!我們這些粗人,拿了香葯,卻讓我們去哪裡出貨?你們剛才還掏的銀幣,難不成就這麼幾個!」
張隊副見那商人要拿香葯買路,不由得一陣焦躁,雖然沒讀書,但是憑著活了幾十年的人生閱歷,他還是悟得出懷璧其罪的道理的,自己一個最低級的軍頭,拿了這些外藩的香葯又沒渠道變現,貿然找不熟的人出貨說不定還會捅漏了自己勒逼索賄的情節,自然不如金銀實在。尤其是對方一開始使了銀幣,現在又來說給香葯,這個心理落差自然讓他要咋呼一下。
「太尉莫急~有話好說!」那個大漢似乎有些焦躁,趕忙制止了張凱發飆,溫言解釋道,「銀幣確實有,不過那是要帶船進關完稅的,如果不夠了的話,我們的船隻怕……」
「你這賊廝鳥,好不曉事!那越賊的市舶司自然是鬼門道很多,我清源軍節帥麾下,不拘你是銀錢還是貨物,只要上……一成半的稅,就可以進泉州城貿易的,你銀子不夠,交香葯也是可以抵稅的——但是大爺這裡可不收香葯!」
「果真如此么?那便好說了,只是關於價錢……還望借一步說話。」
話說到這一步,張凱已經徹底放鬆了警惕,把對方當成是貨真價實的奸商了,對於對方希望自己借一步說話的說法,也以為對方只是想搞「分而治之」的計謀不讓其他人眼熱。於是欣然答應著把對方和那大食商人的幾個親隨往烽火台里讓。
正要開口還價,烽火台樓上一聲大喝打斷了這比交易。
「凱子你個操攘的!還想躲過爺,把人領上來!爺親自盤問。」
張凱聞言暗暗啐了一口,那樓上發話的正是這隊兵丁的什將了,是自己的正職,剛才見情況不明那傢伙躲在上面躲懶,其實一直招子亮著呢,見隊副想要自己討價還價,立刻出聲喝斷。
事到如今,一種眼熱的兵丁自然也只能目送著那幾個客商沿著烽火台的旋梯拾級而上,一步步邁向頂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