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80章 占城稻
臘月十六這天,在東海上逡巡了二十餘日、視察完了大琉球和平湖的錢惟昱終於帶著自己的船隊回到了杭州,準備在杭州陪王叔過完年後就去蘇州赴任。
年前的日子清閑而又無聊,錢惟昱在葛嶺的莊園才動工一個月,不過是剛剛起了個底子,所以也沒法把錢惟昱的親兵扈從都駐紮進去。至於錢惟昱從蔣袞那裡弄來的工匠材料開活字印刷坊的事情,因為保密的需要,在莊園建好之前錢惟昱也不打算在不夠保密的地方貿然開工。
就這麼百無聊賴的過了七八天,一直到了年關將近的時候,他總算是等來了一個好消息——每日去蔣家打探消息的親兵前來報告,說是蔣袞的船隊已經到了杭州。幾十艘大福船直接停靠在候潮門外,販運了數千石的占城稻回來。
錢惟昱聞訊大喜,立刻策馬進城去蔣府了解情況,到的時候正趕上蔣袞安頓好一切回府。
蔣袞在府門前見到錢惟昱,自然是立刻讓進府中招待。他眼見自己的女兒也跟著小王爺背後戴著面紗、騎著一頭大青驢緩緩跟隨,而小王爺也不因為坐騎迅疾當先快跑、而是鞍轡控制速度,心下不由得有三分竊喜——看來小王爺著實是憐香惜玉之人啊。
進了府中,分賓主坐定、上了茶點。當下蔣袞也不多客套,開門見山就說起了正事兒。
「小王爺真是先知先覺啊!卑職在交趾國探訪了不過旬日,按照小王爺口授的占城稻形態、播種收穫的季節、時令等特徵,找當地人查訪,總算是不辱使命。不過那物事在交趾國當地並不稱作占城稻,想來是因為我中土之人因其出產於占城,方才如此取名的,幸好節氣和生長期都不錯,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蔣袞一邊說著,一邊命家中僕人拿上來兩口糧袋,一口是已經碾了穀殼的白米,另一袋還是帶著米糠的穀粒,分別抓出一把來讓錢惟昱辨識。
錢惟昱只不過是聽說過占城稻的大名,實物哪裡有認得這麼清楚?不過當下他也知道可以用排除法。因為在占城稻引入中國之前,中國的水稻似乎只能種粳米不能種秈米,占城稻的種植季節屬於早稻,想來定然是屬於秈米了。
於是錢惟昱又讓蔣府的下人把平常的粳米和稻穀都拿一袋來對比,明顯可以看出秈米和粳米之間的區別,當下也就不在疑惑,確認蔣袞弄到的確實是占城稻了。
「不知蔣舶主這次一共帶回了多少佔城稻?小王也好著人安排。」
「小王爺親命,卑職怎敢不儘力——這次著實弄回了一萬五千石占城稻,其中三千石運到了杭州,有一半是稻穀,一半是精米,這樣既可以試種,又可以散給民間或官倉試吃,看看口味等方面和咱漢人常吃的稻米可有差異。另外一萬兩千石還留在明州,年後小王爺去蘇州府上任之後,也好在蘇州、明州等地推廣試種。
那交趾國氣候終年潮潤炎熱,一年之間不分冬夏、可種植數遍占城稻。又雨水豐沛,無灌溉之苦,故而糧價頗低,斗米十幾錢都可收得到。卑職想將來如是海船運力有暇的話,單單是從交趾購糧運到登萊之地、賣給朝廷商人的話,至少也可轉手斗米四五十錢。不過刨掉運費和損耗的話,倒也過一倍的利潤,只能說是糧價高企的荒年時節補貼用不錯。」
「這個安排地不錯,一畝水田所需稻種不過三升,一萬兩千石的稻種,足可種植四五十萬畝的土地了。不過小王也曾聽說稻種初次異地播種之後,數年之間也有可能會『化橘為枳』,此後每年,還需蔣舶主再接再厲,每年多運幾次占城稻來,也好便於選種育種、弄出適合兩浙天時氣候的新式占城稻種來。」
「此事卑職自然省得。」
蔣袞拍著胸脯打包票地滿口答應,隨後似是又想起了什麼,讓府上的下人又託了兩個蓋著綢布的盤子端上來,放在錢惟昱面前。
「卑職得知小王爺頗愛鑽研海外奇物,尤其是於民生大有裨益的糧秣菜蔬、禽畜等物。此次去交趾尋占城稻的時候,也沿途留心、每到一處皆重金尋訪華夏所無的物種,雖然不得其法,倒也頗尋得幾樣物件,還望小王爺鑒定可有用處。」
錢惟昱一聽,心中頓時來了興趣,一個人的見識終歸是有限的。靠著他當初穿越之前那些知識積累,能夠做到如今這一步已經頗為難得,剩下的難免都是掛一漏萬。如今看蔣家的人被自己此前的幾次利誘變得思維開闊起來、知道自行探索的好處了,不由得有些欣慰。
揭開綢布一看,第一個盤子裡面放著幾根紅彤彤黃澄澄的細長果品,錢惟昱幾乎是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喊出了那玩意的名字:「胡蘿蔔?」
胡蘿蔔這東西實在是不起眼,錢惟昱憑著前世的知識也不知道此物是什麼年代傳入中國的、如今有沒有。現在細細想來,他來到這個世界四年了,好像確實沒有吃到過胡蘿蔔。
他本人畢竟上輩子在語言文學上的素養就不錯,這個時代又有不少原本的文化底蘊、這幾年還客串了一把「新晉詞人」。所以對於漢語構詞的了解著實深厚。
在中國古代,不同朝代傳入的作物,往往在命名的時候用的前綴字是不一樣的,比如「胡蘿蔔」、「番茄」、「洋芋」等等前面的胡、番、洋等字眼。用了胡字,可以看出胡蘿蔔確實不是中國古已有之的東西,而且也不是後來明清兩朝才傳入的美洲作物,這樣推算下來,歷史上胡蘿蔔也許就是應該宋元兩朝才傳入的吧。
錢惟昱回憶了一下胡蘿蔔的價值,無非也就是可以作為一種高營養價值的蔬菜、補充到人們的飲食之中,胡蘿蔔素對於保護視力和增強人的夜視能力有點幫助。這麼看來,這玩意兒可以局部種植、以後光供給給自己麾下的軍隊和士人食用。至於其營養價值,一來也沒必要廣為宣傳了,二來販售的利潤也不大,就不往北朝推廣了。
看完了胡蘿蔔之後,錢惟昱又揭開了第二個盤子,這時候他幾乎感到一陣搞笑的崩潰:自己今天是不是和蘿蔔結緣太深了,剛看過蔣袞淘寶淘回來的胡蘿蔔,又看到了紅紅圓圓、水靈靈的紅蘿蔔!
「怎麼又是蘿蔔?」錢惟昱幾乎是崩潰一樣地脫口而出,但是旋即就發現有問題。
不對!紅蘿蔔不是古已有之的么?自己在這個世界,也不知道吃過多少次蘿蔔了,如果真是蘿蔔,蔣袞怎麼可能拿來獻寶?存了這個念頭之後,錢惟昱再看這個「蘿蔔」,就存了一些仔細審視的心思在裡頭。端詳了一下,確實看出了這個果子和蘿蔔有些微的不同。
錢惟昱一直給人的感覺是對於外藩奇物有種「生而知之者」的天才,這一點蔣袞是早就知道了的,而且這幾年來錢惟昱的表現也一再印證了這點。所以,剛才東西拿上來之後,蔣袞沒有解說裡面是什麼,就是好讓錢惟昱顯擺一番,然後他再配合地恭維一番小王爺的學識。
結果,胡蘿蔔這玩意兒倒算是說對了——當然,其實這玩意兒目前在大食人那裡,也不是叫「胡蘿蔔」;不過既然中土沒有、漢語里還沒造出相應的詞,那麼自然是小王爺說這玩意兒叫「胡蘿蔔」它就是胡蘿蔔了!
可惜,第二個東西被錢惟昱直接認成了蘿蔔,蘿蔔是華夏古已有之的,這個錯誤讓蔣袞如何幫襯著圓謊?任是他人老成精在商海里摸爬滾打了二三十年,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當下正要尷尬,一直陪侍在錢惟昱身側的蔣潔茹起身走到爐邊,端起茶壺走到父親身邊,給蔣袞的盞子里續上煎出來的新茶水。卻好像不小心碰了一下盞子,裡面一些茶水潑了出來,蔣袞作勢要擦,在桌上把茶水划拉地亂七八糟。
蔣潔茹趕緊拿過拂拭的雲帚,把茶水擦去,不過茶水當中劃出來的那兩個字,在拂拭的時候已經記在心中。當下倒完茶水,蔣潔茹故作無事地回到錢惟昱身側款款地坐下,假作再來看盤子里的奇果。
端詳數息,蔣潔茹恍然大悟地輕呼道:「哎呀,小王爺,這不是您前幾天對奴家提起的『蜜菜』么?據說是……其味異常甘甜,定然可以如同竹蔗那般熬鍊石蜜吧。」
天可憐見,蔣袞用茶水在桌上划拉地只有「蜜菜」兩個字。後面都是蔣潔茹憑著機智臨時口胡的,不過幸好說得倒也和事實八九不離十了。
「蜜菜?我什麼時候和小茹提起過蜜菜?哦,此物定然是甜菜了!上輩子雖然沒見過甜菜,但是也知道那是一種北方不適合種甘蔗的地區用來製糖的作物,聽說長得和蘿蔔類似,而且營養部分也是塊根。」錢惟昱心中轉了幾個念頭,在蔣潔茹的提示下總算是想明白了這玩意兒是甜菜。
化解了一段尷尬之後,蔣袞趕緊湊上來恰到好處地讚美了一頓小王爺的博學,隨後把這幾種作物的發現來源解說了一番。
原來,這些東西也不是南洋原產的,而是大食商人從極西之地帶來的。大食人從波斯灣前來唐土貿易,中間路途不知幾萬里,自然也要沿途補給。胡蘿蔔和蜜菜等物,乃是大食人在麻逸國有少量種植,作為往返商旅的補給。
蔣袞也是知道錢惟昱對海外奇物比較感興趣,這才沿途重金尋訪,在途徑麻逸國的時候從當地的大食商人那裡購得這些作物。
……
解決了占城稻的事情之後,錢惟昱也沒有多耽擱,當下安排了一下之後就打道回府了。出了蔣府,錢惟昱這才回想起來:自己明明沒有和蔣潔茹提過蜜菜,她一個從未見過此物的女子卻知道,顯然剛才那父女二人是作弊了。
唉,這又是何苦呢,當時又沒什麼外人,最多在廳外迴廊上有幾個丫鬟,這種你知我知的面子把戲,又有什麼意思?或許,這個時代的人在王親國戚面前卑躬屈膝地慣了吧,入戲太深,哪怕只有幾個人,哪怕是心知肚明了挽回面子的把戲,也不忘去做。
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東西,大家都不親民,你表現得比其他宗室親民,那就是懷有異心,既然要低調,腐朽就腐朽吧——這種效果,不正是錢惟昱表面上一直追求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