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103章 不畏浮雲遮望眼
夏日的奈良若草山,正是一年暑氣蒸騰的時節。一行下了馬的騎士正在山道上徒步攀登,東大寺山門已經在望了。
錢惟昱本人也沒有坐轎,只是和蔣潔茹一起徒步登山,倒是顯得頗為虔誠,蔣潔茹因為是女子,又不能坐轎,只好戴了一個帶面紗的斗笠遮擋。眼看山門就在一里地外,蔣潔茹卻是累得當不得了,一行人只好坐下歇息片刻。
「殿下,我們上岸之後,為何不是直接去平安京,見見那個從來足不出戶的天皇呢。奴家活了十四年,還沒見過皇上呢,而且聽說日本人的禮法和我們大唐略有不同,也不必三跪九叩什麼的大禮,倒是頗想漲漲見識呢。」
「真到了見日本皇室的時候,哪有你見人的份兒,還是乖乖在外面玩罷了。這東大寺在奈良朝的時候,也算是日本第一法宗了,乃是華嚴宗的大本山。歷代天皇有生前遜位為上皇的,也多有在奈良東大寺出家為僧。直到遷都平安京、天台宗傳入比睿山之後,才形成南北二宗不分伯仲的格局。
既然這次咱也是打著求法之名來和日本人交涉,免不了做這些表面功夫。如果在奈良先把名聲弄好了,到了平安京他們也不好意思阻撓。」
錢惟昱的這個法子,基本上是抄襲了乒乓外交的「小球轉動大球」策略。給日本朝中對自己有好感的勢力多幾個台階下,讓他們可以親善自己。
當下眾人歇息了片刻,便又繼續上山,日中的陽光令人揮汗如雨,卻也更顯虔誠,到了山門外數百步,已經有一群日本僧眾在那裡出門迎候,把錢惟昱等迎了進去。當先一個老和尚,雖然滿臉褶子,和法相莊嚴扯不上什麼邊;但是倒也鬚髮眉毛皆白,至少看上去德高望重是跑不了的了。
那老僧會漢語,可見這個時代的日本文化人多半還是會說漢語的,只聽他一見到錢惟昱一行人就迎上來,施了一些佛門禮節,隨後自我介紹說是東大寺的法主寬信法師。
「久仰檀越大名。聽聞檀越數日前在西國上岸之時,便有諸般善舉。於我朝多施佛經,廣濟善法。至於檀越的詩詞文章造詣,想來不數日也將傳遍畿內。今日此來,老衲也算是猜到了檀越此行目的之一二。」
「國師過謙了,小王在唐土之時,便素有向佛之心。然目睹自唐末法難以來,經典古籍多有散佚,後來十國戰亂,更是生靈塗炭,道法維艱。小王立志賑貧達窮、存亡繼絕,然數年不得其法。及長,方得經市舶司提舉蔣公建言,說滄海以東有日本國,自盛唐之時便舉國向佛,廣學大唐佛法之精益。如今中土古道不存,正當求諸日本國反哺之義。故而方有此行。」
寬信法師一聽錢惟昱果然是不為錢財不為邦交,而是一心前來尋求兩國佛法交流、反哺唐土的,不由得也是一陣激動。日本僧人這些年來雖然不停地在那裡黑大唐,但是其實內心也是頗有一股複雜的情感的。他們著實希望唐土的國家可以恢復到「古道」上來,如今當初的中土上國之人,居然來日本求法,豈不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一旁的護持僧眾一邊把錢惟昱一行人往寺中引領,一邊悄悄向錢惟昱等吳越使團當中的首腦人物介紹起寬信法師的來歷。原來這老和尚還是天智天皇的八世孫,兩百年前從皇族分離出來的旁支,後來出家為僧的。聽了之後,錢惟昱不由得對這個年代的日本人崇佛程度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那麼多龍子龍孫的都出家當和尚,倒是和南疆的大理國差不多了。」見多識廣的蔣潔茹跟在錢惟昱身邊,咬耳朵一般地輕聲碎碎念了一句,倒是差點讓錢惟昱對她的聯想能力噴飯。
進了寺廟,寬信法師引著錢惟昱先參拜了金堂大伽藍中諸般佛像、登臨了東西七重塔——當然,登塔觀景期間,寬信法師還非常得體地試圖對錢惟昱說:「檀越此番觀覽東大寺,可曾覺得這佛地靈秀之氣頗有可觀?以檀越名貫東西的詩名,何不即興即景作詩數首,以志此法門盛況?」
這個請求差點兒把錢惟昱這個有點注水的大文豪給噎住——以錢惟昱目前的水平,完全憑自己的實力即興作詩,還是可以作出中等偏上水平的,但是和他此前在自己詩集裡面寫的那些肯定要差至少兩個檔次的成色。平時因為自己的郡王身份,又是一方牧守,自己不想作詩沒人能逼也就無妨,現在可是自己一心求佛向學、撞到槍口上來了。
幸好,錢惟昱還算頗有急智,先開始以諸般借口推脫拖延時間:「小王哪裡算得上詩名貫於日本?便是在唐土,也頗有對小王詩作不以為然的啊。而且此行小王是本著求學的虔誠之心來的,中日兩國風物也多有不同。小王對日本典故史籍可謂是不學無術,怎好造次胡亂寫作,玷污了這佛門莊嚴之地?」
這番借口也算是謙虛得體——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不肯在這裡留詩,實在是我錢惟昱對你日本的歷史掌故文化典籍不熟,如果在東大寺題詩,卻信手引用了我中土的典故,豈不也是一種不敬么?
隨行的日本僧人們一想,只有覺得這個海西邊來的郡王爺頗有君子之氣、仁人古風,倒是不再堅持了。唯有寬信法師一度堅持道:「檀越既是求法,須知法不著相,一念三千。若是拘泥於用典便不敢施為,不如不用典故便是,又有何難哉?」
如此一來,倒算是把錢惟昱的退路給堵住了,不過幸好錢惟昱也不是全然沒貨的料,此前一番扯淡也拖延了不少時間,最後稍微推脫一番便想到了一條取巧的法子。
「若草山上千尋塔,問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一邊提筆用自己練熟了的、圓潤飽滿的蘇體字寫下了這四句話,錢惟昱心中一邊默念:對不住了,介甫公,誰讓咱後世是杭州人,靈隱寺去了不下十次,你提在飛來峰的這首詩,就改個地名借來一用了。
「好詩啊,好詩!檀越不愧是西國詩聖,老衲今日方才親自領教其中精奧。好一個『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此句雖然沒有任何用典,卻古拙之中透著徹悟的慧根。便如入山尋法之人,千迴百轉,心念跌宕,而終於撥雲見日,得證大道,秒啊。」
在錢惟昱拿出這首之前,考慮到錢惟昱尊貴的郡王身份,加上古代達官顯貴多有讓自己養的門客文人給自己捉刀貼金的例子,所以東大寺異性僧眾雖然不至於懷疑錢惟昱是浪得虛名,但是多少還是對錢惟昱的水分稍微有些心虛的。
現在見錢惟昱毫無準備地在主持寬信法師的即興命題下,作出了以登東大寺七重塔為題的詩作,而且還非常深諳其入山尋法的佛理,不由得被徹底震懾了。
詩詞的插曲結束之後,寬信法師似乎是出於補償此前稍微刁難了一番錢惟昱的苦心,帶著他進正倉院,參觀了其中的諸多寶物。那正倉院從奈良時代起就是東大寺的寶庫,歷代天皇賞賜施捨的寶物都存儲其間。不過到現在這個時間,也就不過二百年的歷史,算不得什麼稀世珍寶。
錢惟昱參觀完之後,也就切入了今天最後一樁的正題。
他先是讓隨從的通儒院學士林克己出面,給東大寺捐贈了一千貫的香油錢。寬信法師也古井不波地略略遜謝了一下也就是了。倒是那些知客僧等見的世面少,見有大檀越捐資一千貫,幾乎歡喜得渾身發抖。
東大寺每年有大和國、攝津國和和泉國三國土地上的部分莊園領土,還擁有天皇授權的在兵庫町港口徵稅的權利。如今這個時候,東大寺一年的稅賦收入約摸有五千貫,所以錢惟昱這一筆捐助也就是相當於東大寺兩個多月的稅收了。寬信法師是見過大世面的,自然不會為了這個而失態。
捐過香油錢,錢惟昱也觀察了這些和尚的反應,決定祭出殺手鐧。
「國師,小王此次來日本,還帶了頗多的佛法經卷,此前在博多津與兵庫町也售賣了有過萬冊。只是世俗之人,見我唐土新印書籍價廉物美,多有囤積居奇,試圖倒賣惜售的,實在有傷佛法普度眾生之要義。
故而小王此來東大寺、還有後日前往比睿山延歷寺,準備向二寺各自捐贈一千套《華嚴經》與《妙法蓮華經》,還望國師能夠善用此物廣宏佛法,不至明珠暗投。」
《華嚴經》乃是東大寺本宗華嚴宗的本經,《妙法蓮華經》則是比睿山延歷寺的本宗本經。古時候這兩部經書每一套譯本少則四五十卷,多則七八十卷。因此一千套經書起碼有五萬本以上,著實是非常可觀。哪怕按照錢惟昱如今在日本執行的100多文錢一本書的超級平價,那也是相當於給每個寺送了價值白銀萬兩的東西,比此前的一千貫香油錢貴重了十倍。
而如果是按照錢惟昱來販書之前日本的書籍價錢的話,那這些東西再翻十倍不知,那就是幾十萬兩的饋贈了,而且是有錢都沒處買得那種——可以斷定,在此之前,全日本也湊不出一千套《華嚴經》或者《妙法蓮華經》。
寬信法師終於變得機動起來,蒼白的面龐泛出微紅的色澤,連那幾顆老人斑都和腫了的痘痘一樣油光發亮。
「老衲這便修書兩封,檀越可攜去。至平安京時,幫老衲將這兩封書分別轉交延歷寺良源座主,以及右大臣藤原師輔,想來對檀越會大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