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117章 無間道
「殿下,末將初來乍到,人微言輕,豈敢僭越……」源賴光如今不過十三歲,雖說秦舞陽年十三即殺人,源賴光的家學膽識也遠超秦舞陽之流,但是在錢惟昱面前究竟有些慎重。
「讓你說你就說。本王麾下,從來只問才能,不問門第高低。何況你清和源氏好歹也是名門之後,怎好恁地沒志氣。」
錢惟昱輕描淡寫地揮舞自己原本的佩刀,接過坂田金時遞過來的一隻烤野豬腿,揮灑自如地斬下一塊表皮焦黑的大肉塊,隨後肆意啖食起來。
「殿下……詼諧……」源賴光兩眼震驚無比地看著錢惟昱的做派,他才接觸錢惟昱幾天,而且一起吃飯則只有當初他第一天跟著北條光雲去拜見錢惟昱的時候而已。
錢惟昱如今在日本的名聲很大,詩詞之絕,加上其崇佛印書的種種功德,和宮廷官僚對錢惟昱風雅風度的讚頌,無不讓普通日本武家和官員——當然也包括源賴光——以為錢惟昱是個斯文到骨子裡的清高之人。可是如今錢惟昱隨口爆出俚詞俗語、以殺人刀劍揮砍烤野豬食用的形象,實在是使源賴光心中被造神運動拔高起來的那個形象轟然倒塌了。
「怎麼?覺得本王吃相難看?我說你平時不也經常和坂田混在一起么?他吃相比本王粗俗多了,你不是該早就習慣了么。」
錢惟昱拿著野豬腿骨在源賴光眼前晃了一下,隨後對著在一旁的坂田金時遙遙一指。只見坂田金時正拿著整頭被砍去了四肢、片掉了肋骨外部大塊肉后剩下來的整豬骨架,在那裡賣力地埋頭啃食。因為嘴陷入到肉裡面太深,所以腮幫子往往在一次次咀嚼之間碰到了骨架上殘留的肥肉,把鬍鬚弄得油量粘連。
「呃……殿下實在是……頗有晉人遺風,洒脫自如,不拘一格。」源賴光從酒囊里倒出一口清酒,灌了下去,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算了,和你多說也無意。做人,就該什麼環境下如何行事。如果無論身在何處都要拘泥於手段的話,那麼到了戰陣廝殺之時如何區處?」
「戰陣廝殺,不是也該謹守禮節、先禮後兵的么?」源賴光撣了一下衣服上的落葉,正色說道。這個年代的日本人,打仗還著實頗有古風,和歐洲封建時代的騎士戰爭一樣。為了所謂的武家尊嚴名節,源賴光原本也是一直比較謹慎的。
「笑話!打仗是為了勝利!任何妨礙勝利的東西,都該拋棄!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然本王以吳越郡王、貴國式部大輔之尊,卻親涉險地,跋山涉水來這丹波蠻荒之地,為的是什麼?就是為了救出選子妹妹。
如果不是選子在他們手上,本王早就調動大軍把這大江山玉石俱焚了,管貴我兩國邦交有什麼影響,那樣的話,還哪來那麼多廢事兒——現在說說,你對於這幾天的後續行動,可還有什麼見解么?」
源賴光瞠目結舌,他才十三歲,只能算是剛剛發育,就算是生在日本這種早熟的國度,也還不怎麼想女人。但是現在看錢惟昱的言行,活脫脫是為了妹紙不顧一切的大情聖形象啊。為人而雅、為人而粗鄙……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不對,選子殿下才六歲,這錢惟昱殿下怎麼可能如此禽獸!看來倒是誤會了別人純潔的兄妹之情了呢。
出於對剛才誤會了錢惟昱的愧疚,源賴光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思忖著行動的計劃,想讓自己可以出一點計謀,彌補一下剛才自己內心的齷齪。絞盡腦汁之後,依然不得其法。
「殿下,末將慚愧。不過末將以為,如今的難點倒不在於不讓酒吞童子一黨的賊寇遁逃,而是難在真的把酒吞童子一黨逼上層層重圍之中后,不讓他們狗急跳牆傷了人質。不如我們便在這方面下手。」
「很好,說說看細節吧。」錢惟昱用一絲玩味的笑容看著十三歲的源賴光,目光中含著一絲提攜後進的期許。
源賴光不是笨人,他也知道錢惟昱必然是早就心中有了成算的了——一個在人前吟詩作對,在沒人的時候粗俗狂放之徒,怎麼看都是藏得很深的。錢惟昱之所以把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無所謂的展現給他源賴光看,無非也是招攬之意罷了。
而這樣一個精明的主子,是絕對不可能打無把握之仗的,肯定是在出擊之前,錢惟昱就定下了計策,如今不過是考驗他源賴光罷了。念及此處,源賴光咬一咬牙,吐出了一條策略:
「殿下!今日行軍之時,我軍也著實掃滅了幾股丹波境內的山賊窮寇,如果酒吞童子一黨的主力果然在大江山深處的話,這些自立山頭的小賊餘孽說不定會去投奔,並且以報信示警作為進身之階。
既然如此,不如我等想個法子,納個投名狀、裝作是被殿下的掃蕩大軍剿滅的流賊殘黨,跟著那些正牌的流賊背後,遠遠綴著逃往大江山去。只要取得酒吞童子一黨的信任,想來也就能夠從內部保護選子殿下了,點下也好藉機在外率領主力奇兵突襲。」
「說得不錯,十三歲就有這樣的兵法造詣,不容易啊。」錢惟昱微笑著撫掌讚歎,似乎對源賴光很是嘉許。
「只是,此法要想實施,卻頗為不易。因為中土之人裝束形貌與我日本國大相徑庭,日本人身材矮小、形容膚色頗為乾枯,且額前頭髮盡數髡去;因此要想真的納幾個投名狀給酒吞童子,就不得不找幾個中土武者殺了、以首級獻給酒吞童子,方能讓對方相信去投奔之人果真是與我軍血戰不力后逃脫的山賊。
如今時間倉促,要想尋得中土之人,唯有從殿下麾下去尋,殿下麾下所部俱是精銳,以殿下愛護部署如手足之心,想來也不能……末將故而猶豫,遲遲不敢獻此計。」
「哈哈哈哈,說得好——不過不用擔心投名狀的問題,長風,過來吧,營地早就安排好了吧。」錢惟昱對源賴光的全盤計策鼓勵了一番之後,轉頭向後高聲喝問,早就站在一旁故作忙碌沒有過來打擾聊天的顧長風立刻走近前來。
「把提前準備的道具拿出來吧。」
「是殿下。」顧長風躬身一禮,隨後一揮手讓旁邊幾個侍衛扛著幾個小包裹上來,抖落開來之後,裡面骨碌碌滾出幾個血糊糊的人頭!
「這幾個是耽羅人,前幾日陳都帥的船隊出關門海峽至小濱町泊靠的時候,有一艘船離隊去了耽羅島,隨後匆匆送了這些和漢人相對比較形似的耽羅人來,隨後送至平安京。本王這幾日一直把這些人帶在軍中,昨日在福知山城宿夜后,今天早晨才殺的,還新鮮熱辣。這些首級形貌可辨,前額發茂盛、漢人特徵明顯,源將軍儘管挑選合用的去便是。」
源賴光頓時覺得冷汗涔涔而下,這小王爺還端的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冷血之輩啊。跟著這樣果毅決斷的主人,想必這一輩子建功立業定然是可以大成的了。
而且,剛才錢惟昱的話語裡面,信息量實在是略大——比如說,「順道去了一趟耽羅島、弄了些許耽羅人」,這豈不是意味著,耽羅島如今已經是落入吳越人手中?但是如今無論是日本國,還是來日本貿易的高麗商人,居然都還沒有傳說耽羅有變天的消息,以至於源賴光此時得知,都還無法斷定錢惟昱是什麼時候掌握的耽羅島!
這是一份何其程度的隱忍?跟著這樣一個主人,如果三心二意,想來今後自己清和源氏一門,都要不知道怎麼死呢。
識時務者為俊傑,錢惟昱給源賴光透了這麼多的底,源賴光也知道知道得太多的人必須死。故而當下不敢再猶豫,雙膝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殿下,末將願以項上人頭作保,定然會取得酒吞童子的信任,護得選子殿下周全!」
「本王不要你的人頭,你的人頭和選子的相比,太不值錢了——本王只要選子安全。」
……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源賴光、渡邊綱、坂田金時三人就啟程出發了。昨夜,錢惟昱的衛兵把前一天戰鬥時俘獲的那些山賊好生拷打刑訊了一番,通過隔離訊問,很容易就撬出了大江山上酒吞童子山寨的位置所在。於是,那些招供后失去利用價值的賊人被盡數斬殺。而源賴光等人則假借了這些賊人的名義、攜帶著七八顆形似漢人的人頭上路了。
源賴光親自帶著父親源滿仲賜給他的名刀「膝切」,而把另一把名刀「髭切」給了渡邊綱使用;至於坂田金時,依然是拿著他自己的那對大斧。至於身上甲胄,那些可以暴露身份的甲胄自然是全部不能穿戴,只能弄一些破爛的皮甲湊數。
看上去,這是一股完全符合日本山賊裝束的喪家之犬。
源賴光三人翻山越嶺,走了半天之久,總算是根據此前的刑訊所獲,摸到了大江山主峰之上,望見了酒吞童子一黨的山寨。
「什麼人!放下兵刃,饒你們不死!」當源賴光爬上一塊山石的時候,一陣急促地喝問聲從兩側傳來,隨後伸出幾張竹弓。毫無疑問,使用的口音是地道的日語,而且有頗為明顯的關西腔,一看就是那些鄉下人。
源賴光心中一凜,這才想起自己似乎一開口就會說出官腔的「都話」。(京都的口音,相當於是普通話了,不過日本古代的朝廷用語比較高亢尖銳,被稱作「鶴音」,要吊著嗓子說。)
當下,源賴光默默回憶了一遍關西方言、尤其是山陰地方關西方言的口調,隨後深吸一口氣,用故作惶恐的語氣說道:「不要放箭,俺們是被福知山城殺來的剿匪大軍擊潰,趕來投奔童子大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