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124章 西陣織
一面通體勻稱的厚重錦緞,質地綿密細潤,花紋渾然精美,提花層次豐富,以至於上面形成的飛禽走獸花紋直如躍然欲出一般生動。
看著蔣潔茹把玩的那面西陣織,錢惟昱心中也是暗暗讚歎。他雖然是一個大男人,也不在乎這些織物美醜;但究竟養移體居移氣、作為吳越國的郡王,身上每日穿的都是最上品的杭錦蘇綉湖絲,基本上算是把整個華夏大地上絕大多數精美的綾羅綢緞都穿遍了。因此,一匹絲織品的質地好壞工藝精疏還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
「這西陣織,該是和杭錦差不多吧,都是厚薄均勻一致、沒有褶皺綉塊的痕迹。」
「殿下所言甚是呢,不過卻不僅這麼簡單——與杭錦相比,這西陣織可以作出的花紋要更為多樣,同一段錦緞上,配色也豐富數倍。因此在紋飾和顏色上,西陣織可以超越杭錦、和蘇綉媲美。但是因為其織法乃是通梭一體的,卻又比織好了底料之後再用綉線二次鉤織的蘇綉,其花紋渾然天成之態更勝、且平整光滑、厚薄一致、還不會起皺。」
蔣潔茹雖然是豪商巨賈之家的女兒,但是世面見得多,也是很會習學大家閨秀的范兒的。小時候為了將來能找個更好地婆家,蔣袞也不惜花費重金延請巧手的女匠教她諸般女紅手藝。再加上蔣潔茹自己也頗有興趣,心思靈巧,因此織錦織綾、裁剪刺繡都是深諳其道的。當下說起這諸般織物的優劣來,倒把錢惟昱繞了個沒趣。
「那找你這般說來,這西陣織難道竟是遠勝於我中原的諸般綾羅綢緞了?」錢惟昱雖不是極端民族主義者,但是自古也是頗有「天朝上國」的意淫的。何況如今正是中土文明本該碾壓周邊文明的朝代,突然跑出來一個自己的親近女子告訴他說日本人的織造技術居然超越了中土,他自然是頗為不服的。
「卻也不是這般意思呢。昔年大唐的『繚綾』和這西陣織便是可以各擅勝場的。那繚綾也可以如這西陣織一般配色繚亂,用的也是通梭織法、綿密均勻。只是繚綾用的絲線乃是在芯絲的特定位置包裹了雜色線捻的細管,故而厚薄不如西陣織那般完全一致。只可惜這繚綾雖然是吳越之地所產,後來卻因為唐末戰亂頻仍,便少有需求了。」
聽蔣潔茹說得條分縷析,頗有物理道理,錢惟昱的學霸病倒是有些發作;當下也不覺得蔣潔茹說的這些東西有多枯燥,便當是笑話聽了個七七八八——索幸商座的老闆也不會漢語,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見他們衣飾華貴,也不敢對那幾個指指點點挑挑揀揀卻不買的客人造次。
首先,按照蔣潔茹的解說,錢惟昱平素接觸的織物當中,蘇綉是需要和那些織錦織綾之類的東西分開的,因為那是屬於「綉」,所有的「綉」無論是蘇綉還是湘繡,都是在一塊底色單一的、已經織成的綢緞底子上,再用其他多種顏色的絲線搭配,鉤織出所需的圖案。
因為蘇綉可以每綉一小塊地方就換一種顏色的色線,因此理論上它可以使用無數種顏色的絲線來拼成團,因此在綉出來的圖案顏色豐富程度來說,肯定要完爆其他織錦織綾類的東西了。
但是其缺點也很明顯——被用來刺繡的綢緞本身本來已經很平整均勻了,刺繡用的線是從原本的織物經緯線之間的細孔里傳過去的,繡的花樣比較大、層次多的話,織物周邊的底料就容易被擠壓得皺起來,甚至如同打了個大補丁一樣硬硬的。這個問題,只有通過織錦的技術才能解決。
與「綉」相比,所有綾錦的「織」術都有一個最大的特點——那就是它們不是在一塊底子已經織好的白綢上再添附花紋,而是一開始就用多色的綉線搭配紡織,讓織出來的錦緞本身就含有多種顏色。
不過,因為「綉」的東西不用讓每根綉線貫穿整個綢面的寬幅,所以不用害怕底子太厚太複雜。而「織」的東西,必須每根線都是「通梭」地從布面最左面排到最右面,因此在選色的時候就會受到制約。根據蔣潔茹的介紹,這個年代的杭錦一般還只是三色配線,就算是錢惟昱身上穿的這些給吳越王室供應的內造,也就是四色而已。
在編織的時候,織錦女工需要先把設計的圖樣拿來放大分解,標註好每行每列每根經線位置上需要提上來顯色的緯線是哪一根——比如有紅白藍黃四色預染絲線,在綉黃龍的時候就要把黃線提到最上、壓在經線上面,而其他兩色緯線就壓在經線下面呈S型交織往複;綉紅日的時候再同理把紅線提到最上壓住經線,其他顏色壓在下面——然後依法施為。
按照如今這個年代的生產效率,錢惟昱從蔣潔茹那裡了解到,在杭州的話,一個做杭錦的女織工哪怕一天在織機上勞作七個時辰,也只能得到兩尺多長的杭錦而已!
之所以生產效率這麼慢,主要的功夫就是花在穿梭的時候需要把出花部位的每一根經線開口都手動調節,然後才能穿梭緯線。所以比那些只要蹬一腳經線開口提綜的踏腳就能穿梭子的普通綢緞慢了好多倍。
根據蔣潔茹的說法,以她自己的手藝,使用如今的織機,約摸每個時辰就能織出三尺普通綢緞,一天如果幹7個時辰的話就可以達到兩丈——當然,以蔣潔茹的身份,肯定是不會去賺這個小錢的。就算不是非常手巧的女工,只要熟練,一個時辰織兩尺還是可以做到的。這就相當於織錦緞的工時耗費幾乎等於織綢緞的七八倍了,再算上織錦之前的「圖樣設計」和「機器語言編譯」工作,所耗工事相差十倍是絕對有的。
而如今日本人的西陣織。則算是杭錦的升級版,許是如今平安朝天下太平、皇族公卿貪圖享樂奢侈,這西陣織竟是最多有八種顏色的預染絲線互相搭配、上下交錯層疊鉤織圖案。使用的色線層次比杭錦多了一倍不止,這不僅導致了西陣織非常厚重,而且生產工藝也更為複雜。(因為太厚重挺括,一般只用來做和服的腰帶而非衣料。)
一個日本女織工一日織造,連一尺長的西陣織都做不出來。再算上昂貴的原材料成本,光是在這平安京原產地,售價便高達兩三貫錢一尺!即使因為太厚、按照五丈一匹來算的話,每匹就是近百貫的昂貴售價了。要是在算上海運回吳越所需的運費和途中的損耗……也難怪蔣袞這樣的豪商跑日本航線跑了二十多年,都沒拿這西陣織去中原販賣。
「罷了罷了。這等奢侈之物,於如今亂世之中,對國力又有何補益!小茹,若是喜歡的,多挑一些花色買去自己裁剪穿著便是,原本孤聽你說的爽利,還以為此物值得偷師、拿去中原大量織造呢。」
蔣潔茹聞言也不客氣,畢竟她自己的私房錢本就非常了得了,也不怕這點花費。前些年蔣袞雖然也有給她帶,但是大男人的審美眼光在這些東西上顯然不如女子親自施為。
就錢惟昱來說,雖然這西陣織沒什麼值得他照搬抄襲拿去創匯的,但是究竟也讓他對這個時代的織錦技術落後程度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原本他幾乎從來沒有花心思想過這個問題。
當然,除此之外,錢惟昱深覺欣慰的就是:他發現蔣潔茹還真是一個凡是賢良淑德的女子該會的東西——比如烹飪、女紅、煎茶……全部都會的好女子,倒不僅僅只是如他原本就知道的善解人意、善於打理生意而已。想來,今後如果自己打算在織造方面做出一些改良,發揮吳越之地的經濟優勢的話,蔣潔茹一定可以成為有力的臂助。
倒是一旁的安倍素子在這種場合下顯得頗為尷尬——她只是一個巫女出身的女子,從小學的都是怎麼占卜請神、觀察星象,哪會如蔣潔茹這般溫婉多才?
錢惟昱心中不敏感,安倍素子卻心中暗暗有了一分隱憂:莫不是這蔣姐姐今日表現得如此和殿下親昵,又心靈手巧諸事皆會。都是為了向自己示威么?此前一兩日看來,蔣姐姐也是低調守拙之人啊……
蔣潔茹忙活了一陣,居然把那商座中全部足足十五種技藝織法的錦緞全部挑了出來,然後都買了一遍。因為出門沒有帶從人,自然不可能有人扛得動幾十匹沉重的緞子,故而蔣潔茹只是給了一百兩的定金,命店家切了幾塊隨身帶著,準備作為一會兒去見選子內親王和清少納言時候的禮物,其他則讓送去禮賓館結賬。那座商這才意識到面前的這個豪客便是吳越國那位郡王爺了,當下忙不迭地拍馬奉承。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台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
錢惟昱正要帶著蔣潔茹另逛別處,卻突然聽到一個似乎略有熟悉又難以捉摸的女子聲音傳來。若是尋常的聲音,錢惟昱自然是不會在乎的,就當是街市嘈雜罷了。但是那人居然吟誦的是一首漢詩,自然會令人側目一觀。
「殿下,奴家這廂有禮了,這幾日來,還不曾有機會拜謝殿下救命之恩呢,不想殿下也對我日本國的西陣織感興趣,竟然再辭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