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139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常州城內,有一座古雅不凡的園林,喚作「蘭墟」,墟這個字,看上去似乎不是什麼好詞兒,也很少會有人用這樣的名字命名園林,但是,就是這座園子,卻絲毫不會讓人對其所用的這個「墟」字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反而會覺得其古雅之氣一下子被襯托出來了。
原因無他,因為這座園子,乃是當年南北朝時,蘭陵蕭氏南遷之後,在「南蘭陵」內修建的園子故址。當時這常州城原本是叫做「武進城」,而在蘭陵蕭氏隨著東晉衣冠南渡之後,晉人才把這武進城改名為南蘭陵。而蘭陵蕭氏,便在武進城中按照原本中原繁華舊制重新修治了園林。
為了一個世家大族,就把一座州城改了名字,可見蘭陵蕭氏也是千古少有的望族了。東晉之後,宋齊梁陳四朝就更不用說了——齊梁兩朝皇室,就是蘭陵蕭氏。因為族中嫡系當了皇帝,這武進城裡的「蘭園」便漸漸凋零下來,只是族中旁支偏系的住所。梁末侯景之亂幾乎屠盡江淮,故而後來隋唐之世,這「蘭園」便成了「蘭墟」。
不過,名字雖然改了,卻不代表這處園林被廢棄了,只是後來的附庸風雅之人為了彰顯這處古迹的歷史底蘊罷了。該起樓蓋堂修治園林的依然不輟,歷來被作為常州城內最為顯貴豪闊的望族居所。
如今,在南唐治下,這常州城內的首要顯貴,自然是領寧****節度使銜、皇長子李弘冀了。蘭墟,也在這些年裡成為了李弘冀的別業。時值寒冬,李弘冀也和如今算是他對手的錢惟昱一樣,在自己的私家院子里休養歇息、籌劃來年可能出現的戰事。只是形勢不順,每每令他長吁短嘆。
李弘冀今年也有二十四五的年紀了,雙眉濃密筆挺,雙眸炯炯有神,兩道八字鬍一樣深刻的法令紋,和兩道法令紋一樣筆挺的八字鬍,把這副面龐變得嚴毅果敢。看過相的人都說李弘冀自然是英武不凡、武運長久之人,但是真正懂行的,卻可以從這副面向裡面看出幾分剛則易折、霸氣過於外露的隱憂。
說白了,此人勇則勇矣,但明明只有七八分勇毅果敢、剛強堅定;但看那副賣相表情,卻足足有十二分。因此,這是一個還沒做什麼事兒、就非常容易讓他的敵人警覺、提防的傢伙。
如果要就這一點和錢惟昱對比一下的話,李弘冀就好像球技八分、名氣卻顯得有十分的內馬爾;雖然非常努力,但是一上場就容易遭到對方四五人盯防圍堵。而錢惟昱則好像低調謙恭、人畜無害的克洛澤;看上去毫無威脅,但是每每到了世界盃賽場上,就能仗著隱藏實力的優勢在別人不備的情況下、背後捅刀子高效率地幹掉敵人。
此刻,李弘冀正坐在蘭墟內的一座節堂里,邊烤火看著文牘。卻有內侍匆匆進來通報,說是常州防禦使柴克宏柴將軍有事求見。李弘冀一愣,覺得寒冬臘月的能有什麼軍情,心中詫異,便命人領柴克宏進堂。
四年多前,南唐與吳越在蘇州一戰,何敬洙兵敗身死,自此而後,柴克宏便是鎮守常州的軍將當中最為悍勇得用的一員了,且治軍嚴謹,如今自然被李弘冀信重。
須臾,一條筋骨健碩的昂臧大漢便披掛著鏗鏘甲葉步入內堂,腰間的劍帶散在那裡。顯然是剛才入內堂之前把佩劍臨時解下來交給侍衛的,而這身鎧甲卻還沒來得及脫,很顯然是剛剛巡視了軍情防務之後直奔李弘冀這裡,顯得非常匆忙。入內之後,只見那人也不顧甲胄在身,納頭便拜,山文甲的下擺把青石地面摩擦地鏗鏗作響:「末將柴克宏,參見節帥!」
「罷了,不必多禮,今日此來,可是淮北或者東面又有什麼消息傳來了么。」
「回稟節帥,是好消息啊,今晨邗溝內有北面楚州皇甫暉皇甫都帥的信使來報,說是淮北李重進的人馬近日似乎頗有退卻收束的跡象,皇甫都帥恐其有詐,特命斥候細作探查。回報說是臘月將近,而今冬北方寒冷更勝尋常,汴水部分河段多有封凍,而永濟渠故道因黃河、汴水水量下降,吃水變淺,因此河南漕運幾乎斷絕。
郭威當初給李重進增調宋州、鄆州等地外兵的時候,原本也沒有及時命樞密院撥糧轉運,只是讓客兵就食於徐州。不意如今水運斷絕,李重進上書言及淮北所積蓄軍食不足,不如令外兵北移就食,待來年春暖出兵時再南下,也好免去來年南下更多的軍糧轉運之苦。」
李弘冀聽了柴克宏的敘述,立刻就明白了當初郭威給李重進增兵的真實意圖,其實就只是給南唐的淮南軍增加壓力而已,根本沒有在今年動兵的打算。而一旦入冬,郭威也就知道今年南唐已經失去了趁著寒冬把淮南江表的軍隊臨時轉移到湖南去平叛武平軍了。既然如此,在後周軍隊正式南下之前,把一部分人馬暫時后移過冬,顯然可以減少淮北前線的軍屯糧草的使用。
畢竟,後周也才建國兩年而已。論強兵悍將後周有的是,但是論錢糧物資,那是遠遠不能和南方的三大國比的。淮北之地多年來中原王朝一直是採取守勢,積蓄也不多,白白多養三個月軍士,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如此說來,在開春周軍再次兵臨淮北之前,皇甫將軍那裡是沒有什麼威脅了?」
「確如節帥所言。」
李弘冀把手頭的書卷一丟,豁然站起,凝目往東方望去,似乎可以看穿牆壁、山川。雙手指節也捏的格格作響。
「聽說錢惟昱那廝,近日在蘇州、無錫也是頗為嚴兵整甲,就等著李重進南下,好在孤的背後捅一刀呢。此獠狼子野心,只可惜父皇當年不曾下得狠心和吳越人翻臉。只是如何把這廝從烏龜殼裡拽出來,好讓孤趁著李重進無法南下的時節,先把他給打殘了才好。」
柴克宏是李弘冀心腹,自然明了李弘冀日日把東面的吳越蘇州軍視為大敵。這幾年一開始是受到李璟親善吳越、全力西進馬楚的外交方略所制,不能動手。結果如今馬楚評平定了沒多久,又來了武平軍的反叛,這才使心腹之患日益坐大。只是,吳越立國的歷史比南唐還久了三十多年呢,人心歸附、內部團結比南唐更甚,又哪是那麼好進攻的。
不過,如今的局勢,那是就算南唐不主動進攻吳越,到了來年北方暖和之後,南唐也是必然要遭受至少武平軍、後周和吳越三面夾攻的。所以這個當口,倒不是說一定要非有必勝的完全把握而出兵,哪怕只有五六分把握,本著各個擊破的原則先把吳越的蘇州軍給打殘了,也是好的。
柴克宏見李弘冀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也就不再吝惜,當下繼續奏道:
「節帥,自從去年刺殺錢惟昱失敗之後,節帥便命末將一併掌管常州軍細作諜間之事。末將根據將令,好生盤查、暗訪了事情經過。雖然事後劉茂忠申屠令堅身死、他們沒有留下活口;但是末將依然可以確認當初劉茂忠與申屠令堅動手之時,周宗二女定然是在場的。
當時末將以為,縱然周宗沒有通敵之嫌,但是其女很有可能與錢惟昱另有私情,只是不敢斷定罷了。然最近數月,節帥從鍾皇后那裡得到的消息顯示,周宗長女一改去歲與吳王殿下親善之態,連鍾皇后召其入宮、為吳王殿下製造機會的懿旨,那周氏女都敢託病不從。末將以為,這中間,定然是周氏女與那小賊在金陵時暗結私情所致!」
李弘冀平時從來沒有八卦的心思,所以聽到這些內容時候,沒來由地覺得一陣不耐煩,嫌惡地揮了揮手,說到:「那又如何?難不成還能從女人身上下手?」
柴克宏聽了李弘冀嫌棄厭惡的語氣,不由得也有些羞赧,,當下卻只能忍住羞恥之心,強自說道:「聽蘇州回來的探子所說,那錢惟昱在鎮之時,一直將殿下視為心腹大患,不僅因為殿下鎮守常宣,與其接壤,且那廝曾多次聲言:以周宗那老狐狸的明哲保身,若是殿下和燕王分出勝負,周宗定然不敢與吳王殿下聯姻……此言錢惟昱從不曾諱言。」
「那又如何?」
「若是殿下向鍾皇後進言,請皇后出面為吳王殿下主持納采問名之禮……以顯示殿下的兄友弟恭的話,相信那周家便是再託病,也不好遷延時間了。若是那樣,錢惟昱又豈會不想辦法展示實力,以實際的行動震懾周宗?」
「糊塗,錢惟昱此人,尤其是會為一個女人而妄改國策的。何況這種事情太過隱晦,做了,對方也不一定看得出其中因果。」
「錢惟昱看不出,殿下可以適當地提醒對方。至於他接不接招,此計只要實施,便是有利無害,充其量不過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也好成全吳王殿下的美事,殿下也沒有損失,為何不試一試呢?」
是啊,雖然成功機會渺茫,但是本來就是無本生意的話,倒是可以試一試的。如果錢惟昱不願出兵來攻,大不了到時候就糾集常宣兵馬及淮南閑置的兵馬主動出擊好了。
「既然如此,便修書一封,向母后問安便了——不過,柴將軍,這似乎不是你所該出的主意啊。」
柴克宏終於忍不住老臉一紅,拱手招供:「殿下聖明,殿下派去的刺探周府的探子,曾經不慎為同行所察覺,故而,那家主人曾經帶話邀末將與之聯絡。末將心知有把柄在人之手,恐誤了殿下大事,只得前往,便是那人為殿下謀劃了此計。」
「果是何人?」
「周宗宿仇,宋齊丘。」
李弘冀倒抽了一口冷氣,沒想到自己盯著周宗,還盯出了一個懷著同樣想把周家「通敵賣國」的罪名掏出來整倒的大佬。
「你去吧,這裡沒什麼事情了,下次辦事,挑選更加機警的人,否則,就沒有再下一次了。」
李弘冀目送柴克宏退下。至今為止,仔細思量,雖然現在的錢惟昱已經把李弘冀恨到骨子裡了,但是其實至少在行動上錢惟昱還沒有干過啥主動出擊得罪他李弘冀的事情;反倒是他李弘冀曾經在金陵和淮水兩度派出刺客試圖刺殺錢惟昱、以此為契機破壞南唐、吳越的邦交。
無奈在李弘冀此人心中,別人只要不配合自己的路子,那就都是該死的渣,一將功成萬骨枯,在他眼中,旁人不肯做枯骨給他踏腳,便是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