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157章 男兒有淚不輕彈
「哎呀不好!姐姐這可是咯血了么?」
周嘉敏見了娥皇手上那塊錦帕,心中也是頓時涼了半截。一開始她還只是為姐姐義憤,以為姐姐為了推拒被人利用、拒絕被作為籌碼撮合給吳王爺而不值。但是此刻,心中卻是徹底慌了神——雖然吳王李從嘉不算一個「深度哥」,但是好歹風流倜儻、文采斐然這兩點上是不輸於錢惟昱的。要說為了拒絕嫁給這樣一個男人而丟了性命,那可不是高冷到犯抽了么。
「姐姐,事到如今,不如再懇求鍾皇後派太醫來詳加診治吧,這病再拖下去,可就不是辦法了。」
「太醫都看了好幾次了,無非就是這些手段,還是小心將息為上吧。」
「要不……派人去城裡的蔣家商號報個訊,讓他們想辦法通傳一下。姐姐雖說是自己心氣高、不想被李弘冀利用,這才作踐壞了身子。但是終歸也算是為了那個獃子,他要是不出點力,如何說得過去!」
「不要!我不會讓他看我的笑話的。」
「這都什麼時候了!再這般心氣高,卻是命都丟了呢!這事兒小妹卻是由不得姐姐了。」周嘉敏一咬牙,掙脫了娥皇拉住她的纖纖玉臂。娥皇兵中力弱,卻是連個十歲小女孩都扯不住,只能看著妹妹衝出閨房的門檻,去得遠了。
……
三日後,蘇州滄浪園。(為了區別園子和亭子,還是改個名字表述吧。)
淮北李重進出兵的消息,也剛剛才傳到蘇州。確認了這條消息之後,錢惟昱總算是可以斷定,至少短期內戰爭的威脅已經漸漸離他遠去了。或許等到淮南徹底糜爛發酵之後,他還可以如半年前打算的那樣下山摘桃子。
「殿下,今年這季占城稻總算是沒有誤了農時。下官比照了一番時辰,雖然下種晚了將近十天,但是在浸種和育秧的階段單獨抽出來集中施為,提前了預備。下大田之後,總的生長期反而快了十日。不過因為多了一道拋秧的活計,農人勞苦倒是比去歲更甚。」
「殿下,如今撩淺軍人馬已經全部收攏,今年春夏兩季沒有需要疏浚的河渠水利,可以全部調撥出來給無錫、江陰二縣此前遭了柴賊兵火的鄉民重修屋宇。另外常州附近因為今歲誤了農時,也有部分逃荒而來的百姓,蘇州府的屬官也已登記造冊、編籍之後以工代賑,加入役夫。無錫、江陰城中的棚戶帳篷依然保留,供燒了屋子的百姓居住,預期今明兩年都不得拆盡,過渡期間還需另外城外擇地安置。」
「殿下,常州方面斥候來報,柴賊首級已經被送回金陵示眾,兄弟子侄俱遭株連,或下獄,或流放。連其亡父柴再用所受追封的爵位也被削去兩級。原柴賊所屬兵馬,已有兩都北調淮南,增援光州、壽州二處以防李重進。司馬將軍與孫將軍已經步步為營,渡東圩河,進逼武進。」
民賦,救災,內政,軍事,回到蘇州城之後,一堆堆的政務撲面而來,一個個的屬官將領紛紛前來彙報事情,幾乎要把錢惟昱壓垮。不過回頭想想,他倒也覺得釋然了——既然節度一方了,事情總歸是源源不斷地會產生,不會因為李弘冀前段時間來作死入侵而減少。既然前段時間錢惟昱的時間被對付李弘冀給吸引了,自然少不得積壓下來很多需要處斷的大事。
這日看著已經是午時三刻了,便是開刀問斬的賊殺漢,這個點兒都該吃過斷頭飯上路了,錢惟昱卻還有七八件公文沒處置完,依然聽著下面的人絮絮叨叨求他拿主意。一直忙活到未時初刻,打發走了那些惹人厭的俗物,錢惟昱才踱回內院、直直走向滄浪亭。
早有蔣潔茹侍候著給他卸了袍服、撥旺了獸炭;而安倍素子卻是端著蔣潔茹剛剛烹調好溫著的幾道菜肴端了上來。
「這菜都熱了三遍了,殿下不是說要比將來手下那些開國功臣活的都久么,怎好如此不愛惜身子。」蔣潔茹一邊給錢惟昱斟越州花雕暖暖身子活活血,一邊略帶嬌嗔地勸諫著錢惟昱要按時飲食。
原本今日錢惟昱的御用商會又有船隻從日本回來,還有些編製假名拼音字典的新進度要彙報。不過蔣潔茹卻是比錢惟昱麾下那些文武臣僚有眼色,硬是知道不重要的事情就等錢惟昱用完飯再說了。
「小茹你這是……唉,普天之下,便是母妃也不曾這般管孤,居然還大逆不道拿『活得比開國功臣都久』來說事兒,罷了罷了,那便依了你。」錢惟昱聽了蔣潔茹的小性兒撒嬌,不由得一陣好笑。
畢竟他和蔣潔茹已經耳鬢廝磨廝混了快一年半了,蔣潔茹的推心置腹也著實讓錢惟昱已經從內心把她當作自己的女人來信任。
對於為什麼不能和她早日成就鴛鴦之好,錢惟昱一開始的解釋是「自己是志在天下之人,總希望將來不要再有漢高祖得天下后,因為韓信、彭越、英布壽數都比自己長、怕惠帝駕馭不住而不得不在死前殺盡功臣,因此,自己要善養身體,不能和劉邦那般荒淫於女色傷了身體,爭取將來活得比所有開國功臣都久,成就一段君臣相得不疑的萬古佳話」。
不過這番話搪塞得一時,時間久了,蔣潔茹總是不免要總是旁敲側擊地詢問。於是錢惟昱只能假託說:「極西之地有個國家喚作羅馬國,其開國君主也深痛漢高祖故事之悲哀,想出了一個叫做『杯酒釋兵權』的法子既不用殺害功臣,又能讓江山穩定。可是被杯酒釋兵權之法矯枉過正禁錮的武臣,從此束手束腳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最後被北面而來的日耳曼蠻夷和匈奴蠻夷所滅,羅馬正統文明從此斷絕,陷入八百年的黑暗時代。」
這兩個故事因為都是錢惟昱用來拒絕和蔣潔茹成就好事的理由,所以蔣潔茹自然是記得深刻無比;但是此刻卻拿來勸諫錢惟昱注意養生、不可太過操勞,也不知算不算是錢惟昱「作法自斃」了。
兩盞浸泡過蟲草的花雕酒下肚,嘗了幾口蔣潔茹親手切膾腌制后煨制的花膠濃羹、又夾了幾片用日本國運來的還算新鮮的蝦夷參與白燕盞一併燉煮得到的美味,錢惟昱覺得所有的疲乏都算是消退得差不多了。不過這幾日的菜肴相比往常雖然用料更為精純高檔,卻體現不出蔣潔茹多少手藝,論味道,杭州城裡或者汴京城裡那些頂級的大廚也一樣做得出來。
不過,錢惟昱並沒有出言詢問或者和蔣潔茹調笑,只是靜靜地享受著這一刻難得地閑暇靜謐。又稍微多喝了幾口濃羹,感受著花膠滑入喉嚨時的細潤,錢惟昱不由得會心一笑,知道了蔣潔茹這連續兩三日菜色安排的用意。
「都是燉久了也不會過火的溫火餚,可以長久熱在那兒不怕涼了——小茹這是又在無聲抗議孤吃飯不守時了么。」錢惟昱安安分分地吃盡了面前的那兩個小盞子,這才愛撫地摸了一下蔣潔茹絲瀑一樣影秀的長發,輕聲地呢喃了兩句。一個小小的動作,就令蔣潔茹頓感暖心,幾乎又要扭過頭去掩飾自己水汪汪迷濛著霧氣的眼睛。
正要奉茶漱口,卻是最近屢次當了電燈泡的十八娘陳璣又匆匆沿著木橋沖向滄浪亭,一邊碎步小跑著一邊呼喊,手裡還揮舞著一個封了書函的蠟丸:「殿下,不好了呢,蔣姐姐家在金陵城裡開的商號,又有密報傳來了。」
「那爛了嘴的小蹄子,剛才早說了以後不要隨意打擾殿下的作息。」蔣潔茹暗暗啐了一口,把茶盞遞給錢惟昱之後,自己卻是披上鹿皮的大氅迎過去,從陳璣那裡接過了蠟丸,一邊接過一邊小聲問道:「究竟是什麼大事,竟然如此著緊,我不是說了,小事兒等殿下午間歇息了之後,再來稟報。」
「聽說是金陵城周家大小姐的事情。」
聽了陳璣嘴裡吐出的那幾個字,蔣潔茹立刻收攝了小小教育一下陳璣的心思。世上萬般消息她都能名正言順地勸諫錢惟昱拖延,唯有在周小姐和選子內親王身上,蔣潔茹知道自己要拿捏好分寸,一切都由殿下親自裁處。當下她接了蠟丸,一手掐破蠟丸把綢書抽出來,一手拉著陳璣進亭子,一併用午膳。
「卻是說些甚麼打緊的事情,倒是待孤一觀,」錢惟昱一手從蔣潔茹手中接過娟帕,卻是不忙著立刻展開去看;而是在面前的小几上順手一放,繼續端著蔣潔茹剛才給他的茶盞子漱了兩口,一邊用餘光瞥眼去看蔣潔茹的表情,見其果然神色哀怨緊張,似乎是真有大事,這才展開絹布。
這一看卻不要緊,錢惟昱幾乎是立刻被驚地一口熱茶噴了出來,倒把他面前伏在軟榻上收拾的安倍素子噴濕了一大塊胸襟前的衣裳。熱水著體冬日倒也不會立刻覺得寒冷,卻是烘托出兩團微有可觀的粉嫩肉團假以時日,定然可以壓過大多數女子。
只可惜,錢惟昱此刻又哪有心情欣賞這些?那張絹書之上的內容,自然是周嘉敏親筆所寫,把周娥皇的事情來龍去脈個中隱情和盤托出,連周娥皇如今肺疾嚴重程度竟至於咯血都沒遺漏,請錢惟昱想辦法——
只不過,在周娥皇這般乾的動機問題上,周嘉敏自然是不會寫什麼「家姐是為了不讓李弘冀逼迫家父站隊的奸計得逞」之類的理由。在周嘉敏的言辭之中,那周娥皇寒冬臘月跳荷花池變裝病為真病,都是為了對他錢惟昱的一片真心。周嘉敏不過是十歲女童,正該是童言無忌的時候,錢惟昱自然不會懷疑其中有水分。
「痴兒,何必如此!」錢惟昱重重地一拳砸在滄浪亭的圍欄上,把粗夯的柏木砸得木屑皺裂,竟是深深凹陷進去了幾分,錢惟昱的拳頭自然也不免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只可惜他卻是沒有什麼痛覺似的。
他除了當年和父王離別的時候,以及在父王剛剛罹患肺癆的那段時間,因為半是真心半是政治需要,扮演過童稚孩兒哭泣過幾次。但是自從他十四歲、給父王守孝期滿之後,卻是再也不曾哭泣過。如今,淚水卻是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轉,饒是生平冷血無情,也不禁有些難以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