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第185章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夜宴素淡,少有葷腥。仰元妃自己的席面上,只有六色精緻的素菜,錢惟昱和周娥皇等人面前,也不過有幾道魚蝦蟹之類的水產——而且那螃蟹也著實孱弱、不堪食用,哪有錢惟昱等人在蘇州時,近水樓台從陽澄湖裡撈出來的蟹那般膏滿黃肥?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這些物產都是莊子里的佃戶從西湖裡撈上來的而已。
錢惟昱是知道母妃一直堅貞守禮,父王死後堅持茹素已經五年。雖然心疼母妃的身體日漸瘦削,也不好干預人家守節。周娥皇周嘉敏等此前卻是不知的,此刻察言觀色,也知道仰元妃不是待客時才這般做作、而是果然數年一日、慎獨守一。當下對仰元妃的敬重之心也就更甚了。
夜宴草草而終,自有侍女給周氏姐妹等女子安排兩側裙樓內的歇宿之處,周娥皇周嘉敏姐妹宿於一處,當夜燈燭久久不息,也不知姐妹在說些什麼;其餘女子或歇或談,不一而足。至於仰元妃則是留了錢惟昱在頂樓問話。
「今日見了,不知母妃對師姐可還滿意?兒臣也知此事荒唐,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有違母妃夙夕教誨了。」
「娥皇當初,果真是為了嫁你,這才在鍾皇后命人納吉之前,投水裝病的么?」
「也不能這麼說,個中其實另有曲折……」說著,錢惟昱也算是有機會把包括李弘冀的奸計、錢惟昱的決斷、後來娥皇投湖重病、下南洋尋豬婆龍和玉脂冰片治病等等曲折都說了一遍,足足花了半刻鐘,才算是和盤托出。
仰元妃性子恬淡,也不曾想過其中竟有這般故事,她雖說是錢惟昱的母妃,但是畢竟年輕,少女情懷還未徹底冷卻,聽了這等煽情的故事,也是掬了一把眼淚。
「你這孩子,又來母妃這裡賺眼淚了。」仰元妃聽罷,用素絹帕甩了一下,嬌嗔地抽打在錢惟昱臉上,錢惟昱也是有些羞赧不好介面,幸好仰元妃定了定神,續道:
「今日母妃也看了,世間禮法多不足懼,若是都要拘泥死禮,誤了多少好女兒家終生。娥皇的人品沒得說,樣貌只怕更是當世無兩的了,又才情超卓,你可不要負了人家。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母妃給你做主吧,諸侯之禮也要半年,如今雖說女方不能有家中長輩、媒妁出面,咱們這邊的面子總要給足了人家。今日母妃見娥皇言談舉止,也是個心思細密、要強心重的女子,可莫要委屈了。」
錢惟昱聞言也是大喜,好歹如今禮法方面的問題已經揭過了。有些東西他一個大男人是不在乎的,反正男人是佔便宜的一方;但是自己的女人講究,他總要幫襯著辦好。也許在娥皇看來,能夠讓錢惟昱的長輩不會因為她來吳越的方式而看不起她,也是非常重要的吧。
錢惟昱正想著挑一些嘴甜的話奉承母妃,仰元妃卻是示意他不要激動,坐下說話。
「不知母妃還有什麼吩咐?」
「看把你得意的——母妃覺著,那小茹服侍你也有兩年了。原本你未曾迎娶正妻,也不想年紀太小近女色傷了身子,自然要委屈著她。如今既然娥皇的事情不日就要開了臉了,小茹該給什麼名分安置,你也要著緊一些。」
「孩兒省的,這些事情,自當有個名分……」
「沒說玩呢!急啥——還有一句,別的話不多說了,那些旁的女子你要如何,母妃不管你。但有一點,娥皇跟了你來,與外人而言卻是有損她的名節的。她妹妹嘉敏還小,捨不得姐姐也就罷了。但是日後你可要上心一點兒,舉止名聲都要自重,莫要隨性大條,讓外人看了壞了嘉敏的名聲——若是嘉敏因為和姐姐姐夫廝混,日後嫁不出去,小心母妃可不饒你,定要揭了你的皮!」
錢惟昱愕然。見了仰元妃最後說到嘉敏時候,那股泛濫著母性之愛、柳眉倒豎地嬌嗔模樣,錢惟昱心說:「以後誰敢說世上數咱的扮豬吃虎計謀用的最好,咱就跟誰急!史上最能偽裝的明明是嘉敏啊!狡黠精乖的一個哥特腹黑蘿,硬生生裝扮成無害傲嬌蘿;幾句『發自肺腑』的童言、讚美一番母妃的姿色容貌、年輕可親,便把母妃給收買了有木有啊!」
心中所如是想,面上卻不得不調動著僵硬的麵皮故作欣然地說道:「兒臣謹記母妃教誨了,日後定然處處提防,不會讓嘉敏的聲譽有損的……」
一邊說著,一邊賠笑退了下去。臉一轉開,心中便「惡狠狠」地想道:「要是嘉敏真因為和咱這個姐夫廝混久了,嫁不出去。咱仗義一點,幫忙解決『小姨子就業問題』便是了。」
……
今天好歹解決了一樁大事,這對於上輩子也只在風塵場所談生意時候見識過女人的錢惟昱來說,好歹還是值得興奮的。從母妃的房間出來,回到樓下,錢惟昱便打算回到自己的院中歇息。
月光很美,畢竟時近元宵,又無雨雪;這個時代西湖邊空氣又純凈清冽,絕無後世那種臭名昭著的霧霾。下樓之後,被月光在身上一灑,錢惟昱便心中一動;幾乎想要回房后便順手抄一支筆,把文學史上那首最著名的元宵夜男女情愫的代表詞作——兩百餘年後大詞人辛棄疾所作的《青玉案》——抄錄下來,以備後用。
這個念頭剛動,錢惟昱便有些自嘲,自從《滄浪集》面世之後,這都有許久不曾做抄襲詩詞方面的文抄工了吧。他的吟詩作詞的頻率,也著實降低了好幾倍,長久下去,這可怎麼繼續保持他這個靠著手下人才多、運氣好才勉強治理地方的不務正業太平王爺形象呢?
可惜,才自嘲至此,錢惟昱回想到《青玉案》中那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下子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一個身在千里之外、幾乎把他奉若神明的痴心小蘿莉來,「糟糕,卻不曾想過這個事兒,這可如何是好?」
錢惟昱心中略微有些頹喪,發現自己解決了一個問題,又引來了一個大問題,下意識踱步之間,卻是走進了蔣潔茹的內院。
蔣潔茹沒有和安倍素子、陳璣作一塊兒。她性子喜靜,宴席終了之後只是和那兩女略略聊了一會兒,便獨自回來了。剛剛看了兩頁書,洗漱卸妝了之後,便聽到外面的值夜侍女問安的聲音,知道是錢惟昱來了。
「殿下這個點兒到這裡來作甚麼?這和周大小姐的好事就快定下來了,怎的……不會是……」蔣潔茹心頭小鹿亂撞,心中又覺得不可能,殿下心志堅韌非凡,說了十八歲前不近女色,便肯定能做到。自己跟他兩年,哪次不是對自己發乎情、止乎禮的?
蔣潔茹瞎想之間,錢惟昱便徑直走了進來,還打發值夜的侍女直接出去院外、帶上院門,侍女都是錢家的丫鬟,錢惟昱說話如何不管用?當下蔣潔茹所居的內院一下子靜了下來,只剩二人。蔣潔茹心中愈發緊張,隱隱之中竟然有些期待:
「莫非,殿下還是願意奴奴做他第一個女人?唉呀如此恩澤,真是粉身難報了呢……」想著想著,錢惟昱還沒開口,蔣潔茹卻是眼角滑淚,無聲飲泣起來。
錢惟昱正不知怎麼開口,見蔣潔茹居然哭了,頓時暗暗納罕。他也不辯解,自己徑直往蔣潔茹的綉床上一坐,摟過蔣潔茹抱在懷中安慰,幫小茹拂拭了淚痕之後,這才呢喃地說道:「孤對你們,皆是一般的真心相待。然則,為天下計,有些事情卻是不得不犧牲。今年之內,娥皇定然要進門了,可是孤如今才發現,還著實有一樁事情,無法處斷呢。」
「殿下所慮何事?」
「日後只有你我二人,便不要再稱呼殿下了——學學娥皇吧,私下裡兩人獨處,喊孤錢郎便是。」
「錢郎……」蔣潔茹面色酡紅,幾乎要滴出粉紅色的汗液來一般,羞澀地把臉深深埋進錢惟昱的胸膛,如同一隻為了躲避強敵、埋首沙堆自欺欺人的鴕鳥。稍微膩了一下后,幽幽說道,「錢郎有何事不解,和奴奴說便是,不管何事,但有用得到奴奴處,萬死……」
錢惟昱捂住蔣潔茹的檀口,在她嬌臀上輕輕拍打懲戒了一下:「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之事,不許把這些不吉之言掛在嘴上!其實也不是什麼要做多大犧牲的事情——孤原本想著,七八年之內,快則五六年,定然是要用計吞併日本國的,此事你也知曉。」
「當初去日本國的海船上時,錢郎便對奴奴說過。錢郎有此大志,成千古未有古人可竟之偉業,奴奴著實高興得緊呢。後來看錢郎在日本國結好皇室、善營名聲,自然有更多見解了。」
「這日本國不比我中土。我中土秦漢隋唐,改朝換代如同家常便飯,列朝君上,皆無使天下不敢妄動的權威。而日本自有文字書記之日起,凡千四百年不曾有朝代更替。為天皇者八紘一宇、萬世一系,若要徹底改朝換代、武力征服、將原本勢力連根拔起,定然殺傷眾多。日本國民戶也有一百二三十萬戶、六七百萬人口。與如今雄踞二十八州的吳越全土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如遷延日久,定然國力勞損,難以為繼。孤原本思量得一個妙法,最多殺戮數萬之人,便能吞併日本,且一勞永逸、懾服其心——然此事如今,卻有一些違礙,需要為孤謀劃一番。此事天下人誰都不可與聞,孤也只有和你一人說知了。」
蔣潔茹從錢惟昱懷裡坐直了身子,又從一旁抽過一個梳妝的小杌子坐定,面色也凝重起來,只等錢惟昱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