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第210章 修真主義路線
商鞅的下場是什麼?變法雖成,他自己卻被腰斬而死;王安石的下場是什麼?雖然得到了善終,但是司馬光上台後盡廢新法;蘇軾雖然是個實幹派,或許在王蘇司馬三人中最為冷靜,最為謀國,可惜不會自謀起身,太過君子,結果被人算計得於凄風慘雨之中病逝。至於後世的張居正,一條鞭法只推行了多久?身死之後,全家都被萬曆皇帝抄沒。
自古以來,變法成功者有之。但是變法的推行者本人,往往會因為得罪了太多人而不得善終。精於以史為鑒的錢惟昱,自然知道這種事情不能強出頭。他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實用主義者,干大事不是為了造福人民,只是想要自己子子孫孫永世富貴罷了。如果一項改革他參合進去了、對人民有利了,卻會導致將來他王叔掛了的時候,沒人支持他,那麼就划不來了,這種事情以錢惟昱的極端自私性格是絕對不會去做的。
不過,周娥皇的話語,著實點醒了錢惟昱的思路,給他打開了一扇思想的窗戶。
是啊,在錢惟昱看來,推行什麼廢除徭役、甚至進一步廢除人頭稅、將來再玩「攤丁入畝」,把人頭稅部分的錢糧加到依附於田產的田賦裡面,這樣的活計,肯定是要動搖一個統治者的根本和支持率的。
如今跟著錢惟昱混的都是些什麼人?就拿蔣潔茹背後的蔣家來說,人家蔣袞沒有親生兒子,把最出色的長女蔣潔茹送給錢惟昱做妾,自然是希望錢惟昱罩著蔣家的。那蔣家就是一個擁有數百條大型海運商船、好幾座港口和數十萬頃殖民地田產土地的超級大資本家、「大土豪劣紳」。除了蔣家,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要是錢惟昱果斷推行這種策略,定然會讓內部人心浮動。
但是他十叔去了江西,情況就不一樣了——當初李弘冀活著的時候,派刺客來刺殺他,那劉茂忠、申屠令堅等,就是贛南大盜出身,連盧絳這種在江西算得上世家子弟的人,一樣免不了沾了一身匪氣。所以說,在那種地方要想建立好統治,一個拉攏社會底層窮人的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縱貫中國歷史,大凡出農民起義的地方,最多的就是陝西河南,南方的話就只有江西安徽,都是窮得不行的地方。後世的歷史書往往一句「官逼民反「,就把所有農民軍都肯定了,不管你是屠城狂人張獻忠還是吃人狂魔秦宗權,統統可以洗白,這樣的史觀讓錢惟昱的眼光被掩蓋了很多,反而沒能如同古人那般在某些問題上看得分明。
比如,拿事實說話,隋唐以來,歷朝歷代哪裡的土地兼并最嚴重?毫無疑問肯定是江浙一帶,看看明朝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不就是江浙的失地農民多了,才轉變為織工、機戶等大規模手工業從業者的么?
但是為什麼歷朝歷代,很少見到江浙一帶被」大地主大資本家「壓迫的工人農民起來鬧事呢?為什麼只有安徽出了個豬重八,江西羅霄山上掛了一片臘肉呢?為什麼羅霄山上掛臘肉的時候,出身寧波的蔣校長依然把作為自己大本營的浙江建設得如此不錯呢?按理說蔣校長這種落後反動的生產關係,不是應該比羅霄山區被解放了的人們更加「苦難深重」么?
(不要和我說方臘,方臘也是仙霞嶺山區起事的,雖然從行政區劃來算,是浙江。而且方臘本人的籍貫是徽州人。)
所以說,根本問題還是在貧富上面。只要一個地方有生產力、能夠盤活經濟。農民有沒自己的地可以種,也是無所謂的事情,因為他們可以有別的手段維持生計,而農民起義永遠只和絕對的貧窮掛鉤。
……
「姐姐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想來十叔在江西這半年,著實是過得不容易呢。這得被窮人逼到什麼份兒上,才會痛下決心如此這般改革啊——說不定,肯定是年初十叔想要徵發徭役大興土木的時候,那些贛南民戶都往羅霄山仙霞嶺武夷山山區里鑽,當了逃戶,十叔無法禁制,這才痛定思痛……有師姐這般賢惠的內助,足可蓋過長孫皇后了。」
錢惟昱所言,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不過如果錢弘億正在當面的話,一定會對自己這個侄兒的知微見著有更深的認識。因為他想通之後,那番料想可謂是和實情絲毫不差——贛南三州相當於後世半個江西省的面積,如今只有十六萬民戶。
錢弘億到任之後,原本是本著「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想要造福人民。結果一開工,每個月都會有幾千戶民戶從戶籍地消失,逃進了贛南隨處可奪得大山裡,甚至投靠苗人聚居地。為了少交賦稅、不服徭役,這些「刁民」寧可不做漢人做苗人,換取一個羈縻的身份免得被官府征派,也可見當地人對徭役的痛恨程度了。
錢家在兩浙大興土木建水利已經有六十年了,同樣的事情,在浙江就不會容易引起反彈,但是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在一片信奉「無為而治」傳統的小農經濟勢力範圍里,同樣的行為就會遭到抵制。花了半年時間想明白這個問題之後,錢弘億才痛定思痛上了這份摺子的。
錢惟昱的心思正在悠然神往之間、腦海里推演著十叔這半年來在江西的慘痛遭遇。渾不覺想得入神之間自己吃下去的魚羹都從嘴角流淌下來了。幸好一擊湯勺的當頭擊打,把他從思緒飄逸之間拉扯回來。
「看姐姐不把你爛了嘴的,隨便拿姐姐比長孫皇后,滿口沒個正經。依姐姐看,這次的事兒,還是緩一緩不要衝動跟著表態,大不了在銀錢上再多給十叔一些支持,咱中吳軍治下各州則自然而然地免征今年的徭役、所有工役全部使錢雇傭。反正如今我中吳軍錢糧豐足,這些銀子還是使得起的。」
「姐姐所言不錯——只做事,不說破,確實是一個改革之前捂蓋子的好辦法。據小弟所知,在極西之地,便有一國君主。明明想改弦更張學敵國的治國之道,卻是礙著面子上過不去。於是就先做后說、甚至只做不說,打著某某主義的旗子,走著敵國主義的路子,走到後面就變成了『具有某國特色的某某主義』了。姐姐今日此法,倒和那個極西之國的英主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如今咱們手上握著天下最便捷的印書坊,不如假借他人名義,先在背後錢糧支持十叔、咱們自個兒卻是只做不說,再命人當個槍手、假借別的名義給十叔搖旗吶喊便是。」
「什麼某某主義的旗子、某某主義的路子?滿嘴胡唚些什麼呢?姐姐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沒事兒,聽不懂就對了——先吃飯吧,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
顯德元年,註定是吳越國政治體制不平靜的一年,因為平南軍下屬各州在錢弘億的強力控制之下,全面推廣了全面廢除徭役、改工役銀錢的制度,平南軍的財政缺口陡然又增加了一大塊。
所幸錢惟昱那裡因為大量使用火藥進行爆破作業,所以實際耗費少了不少,多出不少銀錢可以借貸給錢弘億。所以,錢弘億最終比年初的借款計劃多得到了二十多萬貫的錢財,把這一年數萬民夫勞工的工錢都給補發上了。
這一制度在整個秋天發揮了非常明顯的作用,因為短短兩個多月里,原本逃亡的赤貧戶又紛紛從山溝里鑽出來了。不僅把上半年逃亡的人口都補回來了,還有至少一萬戶原本在南唐統治時期躲在山裡逃避人頭稅的赤貧失地民戶,如今也鑽了出來。這些人短期內只有依靠給政府工程打工賺錢過活、看起來是一塊不小的財政負擔,但是不用兩三年,就會成為馴熟的良民,可以為國家提供源源不斷的稅賦和兵源。
在錢弘億當了這個殺千刀的出頭鳥之後,錢惟昱的中吳軍節度使也開始光做不說地再次強調了兩次「臨時性廢除當年徭役徵發」,博取了治下百姓的絕對擁戴。
不過,如果這兩個大惡人僅僅是如此這般做也就罷了,關鍵是還有不少評說時政得失的奇怪文章刊物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也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吃飽了飯沒事做給自己階級拆台的無恥文人,在背後夾槍帶棒地宣傳吳越國平南軍節度使錢弘億的這番「仁政」。
這種新的刊物據說有一個很新奇的名字,叫做「雜誌」,在活字印刷出現之前的朝代,完全不可想象有人會為了這種具有一定時效性、過了幾個月就沒有閱讀價值的文字雕版刻印的。畢竟在雕版印刷時代,任何值得雕版刻印的書籍,那都是得有流傳千古的價值,那才划算的。這種為了一時之喉舌而印刷的書物,實在是令不了解新時代傳媒手段的吳越士紳們措手不及。
原本如果沒有這種宣傳手段的話,五代十國時候的社會封閉性還是很強的。農民們也就知道自己縣城裡面發生了些什麼事情,隔壁的州或者節鎮有什麼善舉仁政,這裡的百姓愚氓也不可能知道。所以哪怕錢弘億在信州歙州喊破喉嚨宣傳治下各州免徭役,也不會有流民慕名而去。
但是,一旦「雜誌」這種東西出現了,而且在有心人的傳播之下、再加上有人在背後專門尋找各縣各鄉那些落魄的讀書人塞錢,讓他們在那裡饒舌搬弄……很快,吳越國內幾乎各州各縣都傳遍了江西那邊錢弘億的善政。隱隱然一股移民的暗流似乎就要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