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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第353章 匹夫有責

  「……茲有天下兵馬都元帥、吳越國王錢惟昱,其族世代藩屏東南,已歷六世。逢此紛攘,堪稱楷模。又有聿衛王師、共滅偽唐之殊勛,雖分茅裂土難賞其功。茲授吳越國王錢惟昱天下兵馬大元帥銜,另賜誓書鐵券……」 

  建隆元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趙宋冊封使團在路上走了十日開外,總算從河南地界到了吳越國——馮道今年已經80歲整了,這麼大的年紀,哪怕是坐平穩的大船沿著運河靜水緩緩而來,也要開得慢一些,否則身體吃不消。 

  同樣的一幕,相隔八年之後再次在杭州城內、吳越王宮中上演。宣讀詔書的人依然是老而彌堅的馮道;只不過冊封的封號從當年的「天下兵馬元帥」多了一個字,變成了「天下兵馬大元帥」;而接受詔書的人也由錢弘俶變成了錢惟昱。 

  馮道破天荒的先後宣讀了兩份詔書。第一份據說是以周恭帝柴宗訓的名義寫的——從時日來看,應該是柴宗訓準備在自己元年元旦的時候大賞天下群臣藩屬,加封有曠世大功的吳越王錢惟昱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另一封則是趙匡胤的旨意,僅僅延後了兩天發布時間——據說,第一份詔書是在柴宗訓遜位前就已經寫好了,也通過了中書門下諸般法律程序,是合法的詔書,只是還沒送出柴宗訓就禪位了。 

  既然柴宗訓是「推位讓國」禪讓給趙匡胤、而不是被推翻的;趙匡胤自然會追認柴宗訓禪讓之前頒發旨意的法律效力。因此這兩份意思相同,措辭略有差異的詔書就都被馮道送來了杭州。這個舉措,從道義上大大降低了錢惟昱如果接受趙匡胤的旨意時,是否會被質疑為「不忠於後周」的可能性。 

  從趙匡胤的角度來說,這又給了雙方各多了一個台階,防止吳越人因為一時的不冷靜而直接翻臉,明目張胆以給大周報仇復國為口號和趙宋兵戎相見。趙匡胤自問他新建的大宋有繼承原來大周的軍事主力在手,和吳越人剛正面肯定是沒難度的,但是大宋的敵人肯定遠遠不止一個,能夠暫時穩住的當然還是穩住的好。 

  「恭帝是否依然安好?」錢惟昱聽完旨意便站起身來,卻沒有第一時間去接旨,而是不卑不亢地問了馮道這麼一句話——趙宋使團以馮道為首,卻不代表沒有別的副使文官了,其中肯定也還有趙匡胤監視馮道所派出的絕對心腹,所以有些戲碼可以做的話還是要做一下的。 

  果然,那兩個給馮道當副使的宋臣聽了錢惟昱的言語,便有些警覺的神色;似是懼怕對方對趙匡胤的詔書拒不受詔。不過馮道倒是坦然非凡,淡定地回答道: 

  「恭帝自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為念,思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方今天下四方擾攘,若主少臣疑,必將遭致大難、兵禍及於百姓。然恭帝雖才貧智弱、年幼無力,卻勝在仁德之心純發赤忱,不願天下百姓為一姓之家天下而受苦,自甘禪與有能者居之。今上本不預其中,也是猝逢眾軍擁戴,順應時勢以至於此。恭帝遜位后,今上於周室宗族絲毫無所侵犯,移封恭帝為鄭王、至房州恩養;並頒下誓書鐵券、明詔碑文,明言柴氏子孫永受優禮尊榮。」 

  錢惟昱聽了這番言語,又擠出幾滴不甘的淚水,做足了大周忠烈的戲碼,才緩緩再拜,口中說道:「自古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若是大周天子受辱,寡人斷不能受后詔。然方今既有明證,禪讓之事並無脅迫,純發赤忱,柴氏禮遇,絲毫未損,寡人便願受此詔——不過稍後寡人自會派回禮使節隨返汴京、房州,攜重禮拜見今上及鄭王,確認其情形,還望馮相體諒。」 

  馮道的兩個副使心中一口氣總算放了回去,卻不解錢惟昱一個外鎮國王,為何會對大周如此忠義——吳越國迎來送往,都送了五個朝代滅亡了吧?也沒見此前對於改朝換代的事情扭扭捏捏啊。 

  那些人如此猜疑之間,馮道卻是心有靈犀一般地設問了一個問題,與錢惟昱配合得絲絲入扣:「大元帥忠於世宗及大周,實在令天下人感佩。不過中原更迭已歷五代,此前歷代吳越王也不曾拘執於一姓天下,今日如此,可否為老夫解惑啊?」 

  馮道此行前來,從頭到尾都有副使跟著,本沒有和錢惟昱提前私相接洽排練過,但是馮道的問題又恰好是錢惟昱想要說給兩位副使聽——其實是說給趙匡胤聽的——卻沒有機會的。馮道一配合,錢惟昱自然是立刻大義凜然地回答: 

  「非也非也,天下之勢更易,有亡國者,有亡天下者。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昔唐、晉、漢三朝不過沙陀醜類所立。然庄宗、明宗略向漢化,且時另無名主可從,我吳越又素以保境安民為任,無意伸大義於天下,便當服從。庄、明以降,石敬瑭、劉崇奴顏婢膝,北事契丹,此可謂以夷亡夏、率獸食人。若此,則其事非比易姓改號之亡國,實乃亡天下,方此之時,我吳越雖本與江南李氏世仇,亦與李氏暫且議和、尊其名號,昔年先王在位時,還曾為兩國休兵送寡人至李氏出為質——此皆我吳越以夷夏之別、重於一姓家天下之表徵。 

  后大周太祖皇帝驅逐沙陀,世宗陛下高平血戰而卻契丹。石敬瑭以來恥辱,除燕雲十六州外幾乎恢復。故而我吳越對大周乃是心悅誠服,非唐晉漢三朝可比;恨不能待世宗皇帝掃平各處偽朝後便納土歸周、以免百姓兵戈、全錢氏富貴、傳東南文治——世宗南征時,我吳越距金陵近在咫尺,但絲毫不敢邀功拒江,而是全力渡王師過江,此後軍械糧秣供給之恭順,逾年不曾有缺,此事可謂天下人所共鑒。 

  只可惜世宗陛下天不假年,竟未能掃平蜀、楚、太原,如今思來不勝唏噓。今上本亦為寡人所素敬仰——高平之戰,今上本在世宗麾下血戰卻胡,天下誰人不知。但願從此以後今上能以華夏之大業為根本,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大義,也便是天下之大幸了。」 

  錢惟昱說著,居然淚水涔涔而下——這倒也不是他演技好,入戲深,其實有了千年見識的人,只要把崖山跳海啦、揚州十日啦之類後世為了一姓天下自廢武功的案例過一遍,要想真情實意的熱淚盈眶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好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老夫讀書七十載、歷亂一甲子,竟不能有如此精闢之總結,大元帥不愧當世學宗、文壇泰斗,老夫自愧不如啊。」聽了這句話,倒是連馮道都有些精神恍惚起來了,全然忘了他一開始想配合錢惟昱演戲的本意了。只是這樣一來,那渾然天成的搭配就更加天衣無縫。馮道似乎忘了他是想報答錢惟昱讓他青史留名的恩惠,而是純發自然地覺得此人乃是命世英主。 

  馮道抹了一下眼淚,繼續說道:「大元帥此番言語,老夫回朝自當轉告今上,也好相傳一段君臣相得之千古佳話。」說完后又轉向幾個副使文官,「爾等也當牢記此金玉良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並自省其身、致君堯舜。若是朝中再有無節武夫,我等便當奏明聖上、肅清那些潛在的『石敬瑭』!」 

  …… 

  錢惟昱接過誓書鐵券及詔書,並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玉冊、玉符、金印,並舉行了登壇祭告的儀式,便算是正式就任了趙匡胤給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一位。隨後自然少不得招待馮道等一行宋使飲宴招待,留了盤桓數日。 

  馮道等在杭州的時候,錢惟昱還讓他們參觀了把《寶篋印經》全套舍入西關磚塔的儀式——也就是給錢惟昱的王叔錢弘俶在位時就開始修建、慶祝錢惟濬出生用的雷峰塔正式舍經。 

  去歲就已經籌備齊全的八萬四千經卷的銅板雕刻版,及八萬四千座每座重約五斤、高約數寸的模鍛銅塔被一併舍入經幢迴廊與地宮內。其外正碑題刻:「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王錢惟昱造經八萬四千卷,舍入西關磚塔,永充供養。庚申正月日記。」 

  幾番作為,也讓好幾年沒有來過吳越的宋臣——也就是此前的周臣——對於吳越的富庶、文氣和佞佛有了個新的認識,回去之後多多少少可以讓趙匡胤把錢惟昱列為「最後才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一範疇。同樣也算是沒有浪費當年王叔錢弘俶時代佞佛所留下的資源——反正造都造了,總歸要充分當煙霧彈吹噓才好。 

  而且後世中國最早的版刻大藏經《開寶藏》原本就是繼承自了吳越國的《寶篋印經》——當然,歷史上吳越王舍入雷峰塔的《寶篋印經》的原本形態應該是手抄或版刻印刷均有,然後以紙張捲軸的形態塞入打了孔的塔磚、用於砌塔的。而趙匡胤晚年的《開寶藏》才是木板雕版印刷的全版。 

  後來《開寶藏》因為木材流傳年代久遠、戰亂中保養不力,在元代就已經失傳。以至於千年後南棒半島上一個自稱全宇宙都是他們的棒國叫囂高麗宣宗四年(相當於中國宋神宗年間)才成書的《高麗大藏經》才是最古老的《大藏經》雕版、申請世界文化遺產。 

  如今吳越國的《寶篋印經》既然已經把《大藏經》的五千萬字正文全部用青銅雕版形式保存、埋進雷峰塔,也算是對華夏文明的一個補缺了,免得以後宇宙冥國再來說嘴。這也算是王叔時期佞佛的一個正面效應了吧。 

  最後,在送宋使回國之前,錢惟昱還做了一件小事——讓他的十叔錢弘億、十三叔錢弘儼依照新朝避諱的需求改名,去掉和趙匡胤的先父趙弘殷名諱重合的「弘」字。從此以後,十叔和十三叔就要改名叫錢億、錢儼了。不過對於已死之人,這件事情錢惟昱也就一力承擔下來,沒讓做那種改名的事情——歷史上這個點兒該是他王叔在位,錢弘俶不僅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錢俶,還把他已死的王兄錢弘佐也改成了錢佐。如今既然是錢惟昱在位,那種讓亡父改名去避諱別人老爹的不孝事情還是不做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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