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第438章 王小波、李順
灌州,地處成都平原西緣,岷江上游,若要和後世的行政區劃聯繫起來,那便是相當於後世的都江堰市範圍了。潤澤著成都平原的岷江,便是從這裡流出群山、隨後在這片川中最肥沃的沃土平原上環繞半周、最後在宜賓與金沙江匯流、流向重慶。可以說,這裡便是天府之國的起點了。
灌州有兩處人間勝景,又恰好分佈在灌州下轄的導江、青城二縣。導江縣內的名勝,顧名思義便是扼住了岷江出岷山之源的古代偉大水利工程——都江堰了,這座先秦時候前輩們用放火把山石燒灼爆裂的方式施工而成的古拙分水堤堰,成為了千餘年來確保天府之國旱澇保收的民生保障。在沒有修建都江堰之前,因為岷江出岷山山脈時的落差過大,形成懸江,一旦雨量過剩江水便會四處衝突奔騰、為禍不淺。
成都平原的整個地勢從岷江出山口玉壘山,向東南傾斜,短短一百里路的江段,落差竟達百丈之高——基本上就是江水流一丈,地勢就要降一寸,坡度接近了百分之一。在都江堰沒有修建時,每當岷江洪水泛濫,成都平原就是一片汪洋;一遇旱災,又是赤地千里,顆粒無收。岷江水患長期禍及西川,鯨吞良田,侵擾民生,成為古蜀國生存發展的一大障礙。都江堰修成之後,分岷江之水勢,調蓄水旱,方才消弭此禍。原本的歷史上,都江堰流域曾經會在南宋末年成為華夏大地上第一個發展出「水力紡車」工坊的地方,體現了華夏大地上最早的資本主義大規模生產萌芽。只是如今這個時空,這個美名自然是被吳越王在嚴州修建的千島湖工程給蓋過了,都江堰所能吹噓的,也就只剩下了歷史。
至於灌州第二大名勝,那便更是人盡皆知——光聽青城縣的地名也知道,這名勝乃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山。此山乃是正一道道教祖庭之一;蓋因東漢末年時第一代張天師、正一道始祖張道陵,晚年便是隱居青城山,最後在此羽化登仙的。
南北朝時蜀地宗教並不繁盛,青城山還未能光大,到了大唐立國以來,因為李家皇帝自居為老子後裔,把老子追封為太上玄元皇帝,因此道教大昌,青城山遂變成了不亞於江西龍虎山的恢弘道場。在蜀中因為道教聖地別無分店,青城山更是被達官顯貴推崇至極。到了唐末戰亂時,蜀地又因為不曾被王仙芝黃巢的農民軍屠殺的優勢,導致關中貴人大量遷徙蜀地,青城山的道場便香火更甚。
當時,天下最著名的道人之一、深得唐僖宗信重的「東瀛子」杜光庭便是在黃巢破長安時,跟著唐僖宗一起「幸蜀」的,後來就隱居在這青城山上開了道場。唐僖宗欽封他為「廣成先生」;大唐亡后,統治四川的前蜀皇帝王建又加封杜光庭為「傳真天師」、並闢為禮部侍郎、銀青光祿大夫。然杜光庭不願為王建所用,僅僅在王建帳下虛應其事、為官不過數載,便徹底歸隱,此後又在這青城山隱居了三十多年才仙逝,時年將近九十——那已經是后蜀孟昶在位年間的事情了。
因為杜光庭的名聲,蜀中權貴豪族也絕對不敢在這青城山胡來,別處「天下名山僧佔多」的局面,到了這青城山便完全翻轉過來,幾乎被杜光庭所光大的「天師洞」所控制,久而久之卻是讓這裡成了形同半獨立的方外之地一般。只是山地不能種稻麥等糧米作物,所以天師洞的勢力範圍內圈佔田地的情況卻不算多,只因山地恰好適合種茶,因此荒年時多有在都江堰平原上混不下去的赤貧房戶逃到青城山上投靠天師洞,種一點私茶拿去換口飯吃。
……
天師洞名為洞,實則是一處恢宏的道觀,所謂的「洞」,其實是說觀宇範圍內圈了一處山洞,這山洞據說是八百多年前張道陵羽化登仙的前修行的所在,因此得名。
這一日,天師洞半山的莊子中,私茶莊主李順看著自家那今年新擴的外院內擠滿了近日來上山投奔的「旁戶」赤丁,心中也是悲憤。原本的年份,窮苦人遇到夏稅徵收的時節,就頗為攤派加耗所苦,宋人滅了蜀國之後,窮奢極欲刮地皮颳了孟昶的國庫不算,居然還可著勁兒窮盡一切搜刮百姓財富的機會。所有農民當中,種糧食的好歹因為糧食笨重、運出四川去損耗過重而暫時沒有排在掠奪優先順序上,而茶葉、絲綢、棉布,這些經濟作物與經濟作物加工的手工業品因為經濟附加值高,成為了盤剝的重災區。
「旁戶」是當時四川地區獨有的一種民生狀態,經濟地位和佃戶差不多,但是實際上他們原本又是有地的,只是因為蜀地多年來積累的免稅豪族、官僚、知名僧道太多,州府稅收為了保持徵收總額,所以把因為豪族免稅帶來的缺口轉嫁向沒有免稅特權的平民百姓攤派,久而久之沒有背景的百姓更加活不下去,只能把自己的田地寄名到豪族、官僚、寺觀之下——這種免稅制度和後世明清時考中秀才、舉人功名后其田地免稅是一個道理,只是唐末和前後蜀時四川地方的免稅對象不是讀書考取了功名的人,而是達官顯貴罷了。
結果,旁戶們明明是自己的田,不但要繳納高額的地租給官僚土豪僧侶,而個人的徭役和人頭稅卻還免不掉,因為他們只是失去了地,但是從身份上來說還不是家奴。因此綜合來說,「旁戶」的經濟地位可是比佃戶還要凄慘許多,只能說和農奴相似,交租比農奴少一些,徭役比農奴重一些。
之所以當時旁戶現象只在四川大量出現,原因便是如前所述——唐末黃巢秦宗權等人的屠殺沒有掃蕩到四川,因此這裡的豪強大地主一直沒有受到大規模農民武裝暴力的打擊,大唐三百年積累下來的土地兼并矛盾沒有得到釋放,殺土豪的臟活也一直沒人干,從唐僖宗到王建,從王建到孟知祥、孟昶,再到如今的王全斌橫徵暴斂,蜀地百姓的境遇是每況愈下的,任何一次政權的更迭都沒有釋放過這種壓力——當然了,這番道理都是站在事後諸葛亮的角度來說的,如今身在局中,以李順這種人的文化程度自然是不可能理解其中道理,他只知道憤恨這個世道就可以了。或許這個世界上,如今也就只有吳越王錢惟昱一個人可以看清這個問題吧。
「格老子滴王扒皮,這是不讓人活了的打算。」李順惡狠狠地咒罵著王全斌,一邊讓幾個跟著他混的弟兄張羅熬粥,施捨給那群今日才收容的逃戶,一邊讓人問明籍貫來頭,舍給一些茶種,讓在半山自尋緩坡,來年種茶,得了茶葉再還口糧錢。那些皮包骨頭的窮苦人千恩萬謝地跪下磕頭,被李順攔住了沒讓,畢竟他自己如果倒退一年時間的話,也不過是一個雖然有些祖產山田,卻是也差不多要被逼得投靠別人名下的無權無勢之人罷了,如今稍微富貴了些,也絕對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作福作威之事。
實際上,細細算來,他如今也確實算是已經投靠了豪族寺觀了——他投靠的便是這天師洞,只是天師洞的道人似乎特別慈善,雖然接受了他的挂名,卻只收了他一成多的租子,比起旁的豪強、官僚、住持們至少搜刮四五成的相比,已經好了很多。尤其是天師洞雖然收了租子,卻在幫襯著聯絡茶葉銷路上頗為幫投靠民戶上心,李順的姐夫王小波前年還是別家跑三峽客商的伙頭,後來因為得了貴人相助,自己拉起了一直車隊、數艘跑岷江的私茶船,還養了數百押運的豪傑。
對於這一切變化,李順一直覺得如在夢中。他隱約記得,原本這天師洞的勢力在青城山雖然不弱,卻沒什麼慈善的名聲在外,便是兩年之前,一股東邊來訪友的客人到了青城山之後,與天師洞的宗門攀上了關係,做了大施主檀越,後來天師洞的道人們才漸漸轉了性子一般。
那伙客商中為首之人,李順也跟著王小波接觸過兩次,說是當年浙東詩僧貫休大師的再傳俗家弟子,秉持祖師的遺願來川中尋訪故友的後人——也就是杜光庭杜真人的孫子。正一道本不要求禁婚假繁衍,杜光庭哪怕是道門得道高人,也是有子孫的,哪怕沒有子孫,光這天師洞道場開在這裡,也有許多徒子徒孫。
那伙客人剛來巡訪祖師故友遺蹤時,天師洞的住持道人和杜光庭後人都是頗為疑惑的,以為是什麼借著世交故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不過那些客人出手實在豪爽,為首的又舉止儒雅,學問當真是儒道釋三教論衡博通古今,很快就和天師洞的道人和杜家子孫打成一片。
除了客人出手的豪爽之外,另一個讓天師洞之人對來客身份不加疑惑的重要原因,則是杜光庭早年的經歷——杜光庭雖然在京兆和蜀中住了加起來有四五十年,但是他祖籍卻不是在西部,眾所周知杜光庭祖籍乃是處州縉雲人(今浙江麗水縉雲),早年時和貫休禪師也著實交往甚密,二人雖然一僧一道,在教義上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但是在想、吟詩作對方面卻很投契,乃是詩文會友的典範,二人應和之作後來還被收錄入《全唐詩》,雖然如今這個年代《全唐詩》還沒有成書,但是杜光庭與貫休禪師早年結交經歷都是人盡皆知的,杜家子孫自然不會懷疑事情本身的真實性。
李順不知道這伙浙江來的客人為什麼要幫襯著提攜他自己和他姐夫,不過作為粗人一個,有人願意挑頭罩著大伙兒,也就跟著人賣命便是——就他這等都快被欺壓得無路地人家,別人富貴人家還能圖他些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