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第442章 斧聲燭影-下
醫官程德玄在服侍趙匡胤用過藥酒之後,晚間便不必隨駕了。王繼恩自然是按理說要時時伴駕的,不過趙光義和趙匡胤僅僅說了兩句之後,趙匡胤就揮手讓王繼恩也退到外間,內室中只剩下趙匡胤與趙光義兄弟二人。很顯然,那是有一些明顯不符合高高在上的皇帝與王爺身份的赤裸裸言語要被說出來了,以至於連貼身的太監都不好意思讓聽到。
「皇兄,臣弟問心無愧,自問乃是為了我大宋江山,才懇請皇兄切勿在這個時候做出讓功臣狐疑之事。王全斌縱然貪婪,罪有應得,也絕不能在蜀人服軟之前就動搖,曹翰亦是如此。否則天下將領豈不人人都害怕卸磨殺驢的帝王心術?」
「大膽!你……你……」趙匡胤聽趙光義親口把「帝王心術」四個字都說出來了,縱然心中早有準備,還是氣得不輕,哆嗦著戟指戳向趙光義,罵道,「好你個趙光義,連帝王心術這幾個字都敢揣摩了,那是要坐上朕的位置來試試不成?朕一直不立德昭,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難道今日真要不顧兄弟手足不成?」
「皇兄,有些話別人不敢說,也就只有臣弟敢和你說——而且今日連王公公都不在側,臣弟才斗膽全部說出來的,那也是顧及了天家顏面,算不得什麼喪倫敗德吧?德昭的事情臣弟從來沒有去想過,臣弟只是以為,這一次援蜀統帥,非得是曹翰不可!德昭不行,臣弟也不行——除非皇兄想御駕親征,那倒是無所謂。」
「哈哈哈哈哈哈……」趙匡胤怒滿填胸,氣極反笑,「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還口口聲聲說純出公心,結果還是不欲德昭立了戰功、收拾叛逆與軍中敗類。」
「王全斌是軍中敗類?好,且算是軍中敗類,曹翰也算一個——那石守信王審琦算不算軍中敗類?趙普算不算朝臣敗類?王繼恩王公公算不算宮中敗類?」
「放肆!這關趙普王繼恩什麼事情?來人吶!」趙匡胤病中猛力站起身來,卻是因為血壓問題覺得眼前一黑、身形一晃,撐住桌案才穩住身子。不過那一聲顯然已經可以讓門口的王繼恩聽見了。但是,門外卻沒有反應。
趙光義逮住這個時機,加緊逼問說:
「杯酒釋兵權就是仁厚了么?就代表你比劉邦慈悲了么?那不過是天下未定、登位初上,你只敢杯酒釋兵權,不敢做得更過分罷了!不是你不想,是你不能、不敢!否則你有種就在剛剛登基的時候就杯酒釋兵權啊,為啥要等一年,兩年,三年,李筠完蛋了,李重進也完蛋了,才動這個念頭?趙普幫你幹了那麼多臟活,還不是紙幣超發民怨沸騰馬上就罷相了?是你不想拿他的人頭平民憤嗎?是你怕他還有用吧!是你怕趙普如果下場太慘,以後就沒有無良文臣幫你干那些需要背黑鍋的臟活了吧!你沒有動王繼恩,是因為你果真認為他忠心不二么?實則你已經在心裡猜忌了他多少次!只是你怕趙普以為他知道你知道他偷偷昧下了吳越王錢惟昱的巨款,怕趙普以為他知道你看過吳越王給他的密信,所以才不敢動王繼恩吧!
若是天下真的徹底在你手上太平了,這些人都得死,都會被你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當然了,許是並非因為如劉邦那般猜忌功臣。德昭的性子,喜怒不形於色,比漢惠帝劉盈那般窩囊廢自然是強得多,開國武臣,只要石守信王審琦高懷德三個不在了,其他德昭盡皆降服得住。到時候你殺王全斌、殺曹翰,定然是要用來平民憤,為那些被搜掠了家財供你征討天下所需的百姓出氣,轉移他們仇恨的對象——趙匡胤,朕說的對否?」
趙匡胤急怒攻心,本想衝過去把那亂臣賊子一腳踹翻,卻渾身使不上力氣,一用力,居然翻倒在龍榻上,只好抄起榻邊架子上的玉斧,指著趙光義怒罵:「你這逆賊!果然膽敢犯上作亂!爾等在程德玄的藥酒里動了什麼手腳?」
「陛下勿怪,程太醫雖然動搖,或許還不知晉王殿下所謀,乃是老奴所謂——晉王殿下待老奴以赤忱,恰纔也說了,若是陛下經晉王殿下言語試探,並未漏出對趙相、對老奴及功臣鳥盡弓藏之意,老奴自可將這無害麻藥之解藥獻給陛下,晉王殿下甘心自刎謝罪。然陛下似乎不願意放過老奴與趙相、功臣等人,老奴手上沾了陛下太多見不得人的事情,為求自保,也只有得罪了。」
趙匡胤的玉斧都幾乎拿捏不穩,瞠目結舌看著轉進殿內的王繼恩,半晌才頹然而不可思議地悲憤問道:「王繼恩?是你?為什麼?朕哪裡虧待你了?」
「陛下沒有虧待老奴,只是從陛下杯酒釋兵權時,老奴也想明白了,陛下什麼都敢幹,只是不敢畢其功於一役,但是這些事情,陛下終究是要乾的——晉王殿下比德昭皇子年長十二歲,他身登大寶之後可以鎮住的文臣悍將自然比德昭皇子更多數倍。所以他登位后如老奴這般非死不可的人也會少許多,便是這麼簡單了。老奴不讀書,多虧晉王殿下教誨,今日才明白這個道理——國有長君,社稷之福。這個社稷,可不僅僅是一姓江山,更是跟著先帝立過功的大將文臣、內侍心腹啊。柴宗訓留下了陛下,遂有今日,德昭皇子他日還會留下咱這些老人么?」
是啊,金三胖上位了之後,都知道不要姑父,趙光義雖然不知道千年之後金三胖的例子,但是帝王心術自古皆同,他只要潛移默化地在功臣、趙普、乃至任何給趙匡胤干過臟活的人渲染一下這番意識形態,他們就都會懼怕有朝一日幼主臨朝。
到了這個時刻,趙匡胤反而平靜下來了,他把玉斧往面前案上一擱,目光哂然地逼視著王繼恩,王繼恩終究做了趙匡胤快十年奴才的人了,心理素質自然扛不住,沒幾秒鐘目光就開始閃躲。趙匡胤輕蔑地一笑,喝斥說:
「王繼恩啊王繼恩,你這老奴也不知道被光義賊子教導了些什麼漿糊在腦子裡。他說的果然是真不假,然朕是馬上得天下的天子,身子硬朗,如今不過四十來歲,至少還有二三十年陽壽。或許你王繼恩獲得到那麼久,石守信王審琦趙普活得了那麼久么?到時候德昭也會是奔四十歲的人了,你們還怕什麼國無長君?你這老奴,就是腦子笨,被人一忽悠,便疑神疑鬼起來。今日若是不從賊,那之前你說的朕便當你是受逆賊愚弄,既往不咎。機會只有一次,可別再行差踏錯了。」
「這話卻是……」王繼恩被這麼一說,許是趙匡胤積威未去,居然失神了一陣。
趙匡胤看似淡然,實則也是背後冷汗涔涔而下;至於一旁的趙光義更是方寸頓亂,腳步發抖,似乎是已經緊張到了在盤算要不要把王繼恩一起幹掉……可是一起幹掉的話,如何再裝作趙匡胤是暴病而亡呢?
許是生死關頭的人特別容易爆發潛力,趙光義的智商在這一瞬間似乎提高了,靈光一閃后斷然對王繼恩喝道:「別聽他瞎說——他若是真的打算著自己再做二十年,然後考慮真心為國,為何今日就非要讓德昭帶兵平蜀?那是已經打好了正反手先後拿反賊全師雄和貪官王全斌曹翰的腦袋給德昭立威望了!」
不能再給皇兄時間開口了!這是趙光義說完之後的唯一念頭。於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縱身撲了過去,便要搶奪玉斧。趙匡胤離得近,馬上奪斧在手,無奈麻痹藥性發作,渾身使不出力氣來,依然被后至的趙光義絞住了胳膊和斧柄。王繼恩完全不知該如何動作,許是還沒過完兩兄弟的論據,便呆在那裡毫無作為。
斧頭在趙光義手臂上劃了一道血口,卻不影響其動作,生死相搏之間,趙匡胤終究氣力不濟,被趙光義猛然發力用斧背倒撞過去,重重磕在趙匡胤額頭上,趙匡胤目眩之間,手一松,玉斧便被奪走了。趙光義也是福至心靈,見用斧背磕趙匡胤的腦袋看不出血跡外傷,卻依然可以形成傷害,便形同錘棍之類的重兵鈍器,於是也不調轉斧面,只是用斧背繼續猛砸趙匡胤的腦門。
「你行此篡逆,便不怕害我大宋內亂交迭、為吳越所趁么……呃……」數息之後,趙匡胤雙目無神,死不瞑目,手足已然無力地癱墮再地,軟綿綿地一動不動。可惜他最終的問題,雖然問得趙光義心中一凜,卻依然無暇多想。
「陛下……先帝……駕崩啦!陛下,這可……?」
「先帝連日憂勞成疾,醫藥不愈。況已六七日不曾正式朝會,有事皆是召見重臣,不正是沉痾之狀?今日乃是頭風突發,血溢天靈而亡,非人力可救!速速召使相趙普覲見議事,並召程德玄驗病!」
「老奴……老奴遵旨!」王繼恩匆匆退去,不過半刻鐘趙普就入宮了,假作還裝模作樣和趙匡胤奏對了些機密事,隨後,才是程德玄出場驗屍。
……
次日天明,趙匡胤因憂勞國事過度、舊病未愈、又誘發頭風迸發、馭龍賓天的消息,便立刻傳遍了汴京城。
山南西道節度使、皇長子趙德昭身在長安,鎮守關中,原本趙匡胤打算以他為援軍主帥時,也沒有召回,只是打算大軍行到長安后交割與趙德昭統領,所以此刻自然是鞭長莫及。趙匡胤如今的正妻宋皇后是開寶六年初剛剛娶的,如今不過16歲,甚至比趙德昭還小一歲,自然更是翻不起浪來。
趙普號稱臨終時在趙匡胤身側受了遺命輔佐,正式官復執宰,最後也便請出據說是杜太后所遺「金匱之盟」,宣諭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的道理,其中明書趙匡胤昔年在杜太后駕崩是靈前盟誓、兄弟傳繼。趙光義遂以此命入繼大統,改名趙炅,上先帝廟號太祖。暫時仍沿用開寶五年年號,自一個月後,也就是公元968年元月,再擬改元為太平興國。
朝中文武對於太祖暴斃一事,自然是詫異非常,整個汴京似乎暗流涌動,然並無人敢當真質疑趙炅的合法性。繼位之後三天,趙炅便正式任命曹翰為入川援軍主帥,領汴京及西京馬步軍六萬人,沿關中入漢中道路增援平蜀地。以夔州兵馬都監曹彬為副帥,領另一路水師人馬在夔州、歸州待命,實則防備吳越人趁火打劫做什麼不冷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