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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八年前

  薄霧中,我發現自己正牽著“小男孩”沿著一條鄉間公路散步,這是一條體型很大的純種獵犬,純黑的毛,流線型的身體如波浪般起伏。秋天的空氣微涼,我能聞到它張著的大嘴發出令人作嘔的騷臭,我能聽見我們走路時發出的沙沙聲。


  身後突然傳來大麵積的嚓嚓聲,我聽得出這是一輛大風牌電動轎車的輪胎緩緩壓斷細小樹枝以及枯葉發出的輕微爆裂聲,我隱隱感到身後有危險,這是我的職業直覺,“小男孩”也發出了低頻的警告聲。


  這很反常,因為這輛車不可能是從遠處開來的。我眼角的餘光瞥見路的右側黃白相間、朦朦朧朧的一片白樺林,它隻可能是從樺樹林裏開出來的。但我仍舊不動聲色地往前走,我知道這時候切忌回頭看,連我的狗也學會了這招,它從不會東張西望,除非它聽到我的命令,在沒收到我的指令之前,它隻會像我一樣目不斜視地注視前方。


  突然,嚓嚓聲加劇,我心頭一緊,這輛車明顯是要加速了!


  大事不妙!我已經知道在我身後的是哪類人以及他們要幹什麽壞事了。沒有半刻的遲疑,我扔開狗繩,拔腿就跑,這一預判花了我不到一秒的時間。我頭也不回地一路狂奔,衝向路邊,在翻過欄杆的一瞬間,我甚至聽見了耳邊呼呼的風聲。


  我直接跳進了公路左邊的幹河床上,但已經太遲了。那輛車緊追著我,從我身後直直地撞了下來——就像是有人突然掄起一根大棒子狠狠悶在我後背上一樣,體內響起了一片清脆的碎裂聲,那是骨骼碎裂的聲音,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徹底報廢了。


  我感覺自己慢慢升起來,懸在半空中。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被一輛灰色電動轎車頂在河對岸的防洪堤基石上,隻露出一個腦袋。轎車的前半部分都撞變形了,車裏的男人吃力地打開車門,踉踉蹌蹌地走出駕駛室,“小男孩”不顧一切地追著他咬,他在崎嶇的河道上艱難跋涉,不停地轉身衝著追趕他的獵犬開槍……


  “嘭嘭嘭……”


  我猛地睜開眼睛,又是相同的夢,而且過於真實了。


  “嘭嘭嘭……”


  樓下傳來急促的拍門聲。


  我極不情願地打開監控器,我瞄了一眼上麵的時間:2192年6月22日夏至13:25。我刻意把門鈴設置為靜音,居然還是有人找上門,而且改直接拍門了。


  我遇到過很多個按門鈴的人,這些人不是來租房子的,就是來推銷東西的,或者幹脆就是認錯了門。大部分人還算有禮貌,按幾下門鈴,見沒人開門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打開門口的監控器,看見一個穿製服的警察和一個便衣正麵麵相覷。


  準沒好事!


  幾天前,我對冰箱上的一條新聞點了一個讚就被他們發現了行蹤。我暗暗自責道:“媽的,太大意了!低估了我們。”


  “先生,今天是愚人節。”智能管家提醒我道。


  但我覺得這事不大可能是開玩笑。


  我記得從沒有給不速之客開過一次門,幾乎沒回應過任何陌生人的拜訪,但今天看這陣仗,我如果不回應一下,怕是脫不了身。


  “誰啊?”我很不耐煩地問道。


  “我們是早陽分局的。”片警掏出了證件,牆上的智能分析圖顯示是證件真實的。


  “找誰啊?”我已經知道大概是怎麽回事了,我靜靜等著片警說出我的姓名。


  “請問,容空空是住這嗎?”


  “什麽事?”我故作平靜道。


  “您就是容先生嗎?”


  “有事就說。”


  “請你來我們所裏一趟,我們需要了解一下情況。”片警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老所長找你有點事。”


  “這老混蛋,又你媽找上門了!”我暗暗罵道。


  “到底是什麽事?”


  “來了您就知道了。”


  “我想知道你們會以什麽名義傳喚我?”


  “老所長說了,就是朋友間敘敘舊,喝杯茶。”片警一直保持著耐心

  “如果我不去呢?我好奇你們會用什麽名義帶我去,我又沒犯法。”


  “媽的,我還說你們是想暗算我呢。”我心想。


  便衣對片警耳語了一番,然後臉又湊到門口。


  “老所長說,您以前做過一次偽證。”


  “那又如何?”


  “我們可以用尋釁滋事的罪名傳喚你。”


  “傳喚證拿給我看看,”我覺得這幫孫子也太過分了,“哎,您給評評理,您說像我這樣遵紀守法的公民,被犯罪分子圍攻也就算了,現在還要被警察圍攻,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我們現在就可以開一個。”那個便衣突然插了一句嘴,話語間裏帶著威脅的口氣。


  “你丫倒是開一個給我瞅瞅,”我也毫不客氣地回敬道,“我還就不信了,朗朗乾坤,法治社會,你能耐我何!”


  對方兩個人麵麵相覷,沉默了一會。


  “開這個證件並不難,但這可能要花費點時間,所以,為了不給大家添麻煩,我認為您還是跟我們走一趟為妙。”片警的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老所長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您說。”


  “狗屁!什麽重要的事,無非又想讓我幫忙。”


  “還真不是,這事事關重大。”


  “有多大,大過天?”


  “跟咱們都有關。”


  “我現在隻關心自己。”


  “這麽跟您說吧,”那便衣猛吸了一口手上的電子煙,“這事跟您都有直接關係。”


  “哼,跟我有關係的事多了去了。”我覺得這人很可笑。


  “生存還是死亡。”便衣突然文縐縐地來了這麽一句。


  我第一直覺便是:又多了一個想殺我的仇家。


  經曆過那件事後,我覺得警察署的保密工作隻能用“操蛋”二字來形容,我對他們極度不信任。但現在我的主意已定,起身穿衣,決定跟這幾個環球的家夥走一趟。


  下樓時,智能管家問我:“您這是要去哪?需要我準備些什麽東西?”


  我遲疑片刻,對智能管家道:“沒事,我出去一趟,一會就回來。”


  “需要我幫您請個律師嗎?”智能管家問。


  “暫時還不用,等審判我時再說吧。”我說完這句話後後,才發覺得自己說話時毫無底氣。我本想給智能管家開個玩笑,但我忘了這家夥是沒有幽默感的。不知是因為我大腦受損,還是因為我久未接觸社會,對外界缺乏了解,令我失去了信心。


  “好了嗎?容先生。”那片警在門外高聲催促道。


  “我去換一身衣服。”我沒好氣地應道。


  好個幾把!我覺得自己被當作犯罪嫌疑人來對待了。


  我出去後,才發現巷子口站了七八個便衣。片警一臉愧疚地向我道歉。但他把我交給那幫人後,自個卻先開車溜了。


  我拒絕了其中一個便衣伸出來的手,譏諷道:“你們保護我的時候有這麽盡心就好了。”


  “我們是環球局的.……”


  “我知道你們是哪的?”我擺了擺手道,“我跟你們前輩打過交道,一聞就知道你們是那味。”


  “您是屬狗的吧!”另一便衣調侃道,“聽老所長說,您是逃脫大師,曾經從一座甲級監獄成功越獄。”


  我沒搭理他,尋思道:“他們來這麽多人莫非是怕我跑了!”


  我不想再跟這幫便衣廢話了,我現在急切地想見到老所長。


  一行人驅車前往早陽小區警局,眾人穿過繁忙的大堂,直奔警署的入口,但在電子柵欄門前遇到了麻煩。


  一名警察走過來擋在我們麵前:“哎哎哎,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我們剛剛來過的,怎麽,現在就不讓進了麽。”一人答道。


  “先頭我見過你的,我們有重要公務要辦。”另一個人想硬闖。


  “我管你那麽多,你們哪個部門的?沒證件,當然不能讓你們進。”警察推了那人一把。


  眾人愣住了,麵麵相覷,幾秒種後,每個人不約而同、手忙腳亂地撩起風衣,紛紛從內兜裏把證件牌掏出來,甚為狼狽。


  那警察一一認真驗證了我們的證件,唯獨沒跟我要,還衝我點了一下頭。


  “理解一下哈,例行公事。”他檢查完後,衝我們露齒嘻嘻一笑。


  看到這群新手出醜,這讓我多少感到了一絲快意。


  說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辦了十年的案子,還從沒進過警察署內部。


  穿過電子柵欄門,我發現裏麵是一個四排樓房拚成四合院一樣的地方,院子很大,樓房的走廊在院子邊上。經過一樓走廊時,我注意到這裏有一間叫警械庫的地方,裏麵亮著紅燈。


  來到二樓會客廳走廊上,經過窗戶時,我看見裏麵已經有十來個便衣,有坐、有站、還有來回走動的。


  一個精明、幹練的老者雙手抱胸站在人群中間,他身材瘦削,滿頭白發,氣勢看上去像是這群人的頭。


  我剛一進門,那老者便伸展雙臂,穿過人群,一臉堆笑向我走來。


  我認出他就是老所長,三年過去了,他著實老了一頭,一臉憔悴,這要是擱大街上都不敢認了。


  “大偵探,你還是那麽年輕哈!”老所長的聲音也變蒼老了。


  “整天無所事事嘛。”我心不在焉地應道。


  老所長雙手按著我的肩膀,嚴肅盯著我看了一會。


  “恢複得真好!”


  “您直說了吧,是誰要幹掉我?”老所長的注視讓我覺得有些尷尬,我並不想跟他敘舊,經曆那件事後,我覺得所有跟環球局的所有回憶都是不愉快的。


  “大家都回避一下吧,”老所長對眾人發話道,“我跟容先生有些私人的話說。”


  屋裏的人走光後,老所長請我坐在他辦公桌對麵,親自給我倒了一杯茶。


  “沒有誰能幹掉你,你要相信警方。”老所長端起自己的杯子,呷了一小口。


  我心裏冷笑道:“信你個幾把毛。”


  三年前,我死而複生。我從醫院回到家裏的第一件事就是注銷了偵探公司,斷絕和外界的所有聯係,我決定洗手不幹了。


  我知道暗殺我的人跟我破獲的一起運毒案的關係最大,那幫人用同樣的方式殺死了一個法官,而且已經得到了證實。


  “看來,你也關心全麵推行試管嬰兒立法的議題。”


  我知道他說的是冰箱上點讚的事。


  “小容,你就不想要一個孩子嗎?你年紀也不小了,也應該為我們星球貢獻一個小偵探了。”老所長笑道。


  “我就奇了怪了,您不也沒孩子嗎?”我反唇相譏道。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試管嬰兒出身,孤身一人,你那麽閑,就不想找一個合適的,生一個孩子,生命才會得到延續嘛。”


  “我的出身還不一樣,誰說我不忙?有個孩子卻不能陪伴他才是害了他。”我覺得老所長是在沒話找話說,這個老狐狸繞這麽大的一個彎,一定是另有所圖。


  “你的語氣就像在家裏帶慣孩子的中年人一樣。”老所長露出一絲善意的微笑。


  “我養過狗,我知道。”我想起了被刺客開槍打死的“小男孩”。


  “狗跟孩子不一樣。”老所長還在試圖說服我。


  我滿不在乎地喝了一口茶:“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不想再有什麽改變。”


  老所長仰頭望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狀:“那車正好撞到你後背上,全身上下就沒一塊骨頭是好的。醫生說你當時已經完全沒了心跳,可以說死得徹徹底底了,完全沒得救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搭理他。


  “還好你腦袋沒被撞到,也得虧我們及時趕到,否則你也沒得救。後期的手術費、醫藥費和住院費全部是由我們埋的單,感謝我們的醫學昌明啊!全球最著名的外科醫生都來了。”


  聽了老所長一番囉裏吧嗦的話,我現在約莫知道他們找我的真實意圖了。


  我問道:“你們是不是又想找我辦案?”


  “你看你,大偵探就是大偵

  探。”老所長聞言突然興奮起來,起身恭恭敬敬地給我斟茶。


  我一口回絕道:“我早就不幹這一行了。”


  “你先別著急說這個話,這件案子事關重大,非同小可,要不然我也不會腆著老臉麻煩神探了。”


  “你說的那個神探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你以前的身子骨死了我信,但你腦子並沒有任何損壞,我問過你的主治醫生。”


  我沒吭聲,我攤開雙手,把手掌放在眼前,我幾乎看不出這雙手和以前有任何區別,但我心裏很清楚,除了腦袋,我的身體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體組織和器官都是人造的。但我並沒有感到有何不適,身體的各個部位似乎比以前更為靈敏了。最近這兩年,我差不多每個月都會夢到自己被殺死的那一幕,但我不清楚現在的自己還是不是以前那個自己,我的腦海裏時不時地出現了一些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也不能說是記憶,應該說是記憶碎片的閃現——破碎、淩亂,但確實不屬於自己的。


  “這事關係到整個地球的安危,這麽說吧,這是全球聯合政府總部下令偵破的案子,各個國家都得出人出力,咱們作為人口最多的聯邦國不能落在後麵。”


  “到底是件什麽案子?”我的職業好奇心這會占了上風。


  “那咱們就不繞彎子了,”老所長點開桌麵,桌上出現一些文字和幾個穿白大褂的家夥。我用手背挪開桌上的杯子,繼續道:“一個民間物理學研究團體最近在鄰國的一座城市探測出一個巨大的能量源,很小的一點卻蘊含著極大的能量……”


  “這有什麽稀奇的,”我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新聞上不是說,近來有人在研究反重力裝置麽,據說那玩意就需要很大的能量。”


  “不不不,”老所長顯得有些心煩意亂,“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這個能量源的能量之大你是絕對想象不到的!一百個反重力裝置都是小兒科。”


  “那能有多大?它能耗費一座城市的電力嗎?”我覺得老所長說得有點危言聳聽。


  “這個能量源不需要城市的電力。”


  “那我就不理解了,既然人家也沒有偷電,你跟我們計較什麽呢?公民也有基本的自由人權吧?”我對這類案件毫無興趣,偵破連環凶殺案和各種匪夷所思的靈異案件才是我的最愛。


  “可問題不在這裏,”老所長顯得有些激動地站起身,雙臂支撐在桌子上,我盯著桌子看了一會,又抬頭盯著我的眼睛,“問題是這個能量源極不穩定,一旦釋放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最壞的情況會怎樣?”我不想浪費時間了。


  老所長垂下頭,沉默了近一分鍾後,艱難地吐出四個字:“會被毀滅。”


  “一棟大樓?”


  老所長冷笑了一聲。


  “一座城市?”


  “不,”老所長突然抬起頭,一字一頓道,“整個地球。”


  這個說法讓我大為吃驚,我還是不大相信老所長的話,因為我以前就曾接受過他的委托,偵破過一起入室盜竊案,後來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想通過偵破這起盜竊案,尋找一起凶殺案的證人。


  “那您需要我做什麽呢?”我的好奇心還沒有完全被漫長的時間和恐懼磨滅。


  “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能量源的製造者。”


  “還有別的偵探在做這事嗎?”


  “每個國家都會派出本國頂尖的偵探來辦這件案子。”


  “我感興趣的是,我破案後,對我有什麽好處?”


  “如果是你第一個破案,你不單止能拿應得的工資,還能得到一筆巨額獎金。”老所長耐心解釋道。


  “那您能給我多少錢?”


  “不是我給,再說我也沒錢,錢是聯合政府給的,反正足夠你無所事事大半輩子的了。”


  “有沒有期限?”


  “一個月之內。”


  “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們就不能保障你的人生安全了。”老所長突然拉長了臉,不悅道:“跟你說句老實話,你能活到今天,全仗著我們警方24小時的貼身保護。”


  我一聽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可我被車撞時,你們早就說好的24小時全天候一對一貼身保護在哪呢?”


  “容先生,”老所長麵露慍色,“你要明白這一點,如果不是我們全力以赴,你可不止死一回兩回。”


  “我三年前就已經跟你們交待得很清楚了,我不會再接你們的案子,當時您也是同意了的。”


  “可現在情況有變,國家需要你。”


  “時候不早了,待會還有事。”我起身就往外走,剛到門口就看見帶我來的那幾個便衣都站在門外,嚴嚴實實地堵住了走廊的出口。


  我折返辦公桌前,怒斥道:“哎,我說老所長,你有什麽權力限製我的人身自由,你這是非法拘禁。”


  “我現在就可以給你開個合法手續,要不要得嘛?”老所長也毫不示弱。


  看到眼前這個老逼堅毅的樣子,我知道這幫雜碎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


  “那我先回去考慮一下。”我現在隻想盡快脫身。


  “行。”沒想到老家夥竟一口答應了,隻見他從桌下的抽屜裏迅速抽出一份電子文件模片,遞給我,“在這份合約下麵簽個字,按個手印,你就可以走了。”


  我倆正說著,一個警察帶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走了進來。


  “啥事啊?”老所長雙手叉腰站起身來。


  “尋釁滋事。”那警察隨口答道。


  “這我知道,”老所長一臉不耐煩,“我是問他具體犯的是什麽事。”


  “在網上造謠。”


  “造什麽謠?”


  “他在網上散布謠言說出現了烈性傳染病。”


  “把他交給我,”老所長正色道:“網絡不是法外之地。”


  我看了一眼那醫生,這是一個典型的老實人長相,他尷尬地對我們陪著笑臉,眼神十分溫順。


  “那我先告辭了。”我抓住這個脫身機會。


  “回頭我把資料發給你。”老所長回頭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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