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失之交臂
天津海河西岸的英租界,一處乾淨整潔的西式院落里,廊檐之下的茶桌上面擺放著精緻的茶具,杯中的熱茶,渺渺升起一縷水霧,散發著一股清香。
午時將近,天空晴朗無雲,一位相貌儒雅,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正靠在座椅上靜靜的閉目養神,享受著溫暖的陽光。
這時,院門突然推開,從外面一瘸一拐走進來一個短衫老者,只見他平頭短髮,根須花白,額頭上皺紋顯現,一雙深色的眼眸,蓄著又短而硬的鬍鬚,盡顯歲月的滄桑,不過面容紅潤,肩膀寬厚,要不是腳上的殘疾,這副精神頭就是年輕人也比不了。
靠椅上的中年男子聽見了腳步聲,微微睜眼,看到是短衫老者,這才直起身子,笑道:「你不是去和楊老頭下棋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今天有好事,我哪還顧得上下棋,聽著消息就去買了報紙,你快看看!」
說著話,短衫老者就將一份報紙遞了過來,又臉色鄭重的說道:「白老頭死了!」
「什麼!白老頭死了?」
中年男子聞聲,連忙接過報紙,低頭仔細觀看,不多時眼中露出驚喜之色,一拍桌案,高聲道:「好,太好了,惡人終有惡報,我們總算是能透一口氣了!」
原來這兩位,正是許誠言的父親許正維,還有他的師父雷泰。
當初全面戰爭爆發,日本人即將進攻山西,許正維極有遠見,早就知道山西軍力無法抵擋日本人的進攻,晉南早晚淪陷敵手,戰火硝煙一旦席捲家鄉,只怕覆巢之下,一家人難以保全。
於是他當機立斷,馬上帶著全家人一路東遷,星夜兼程,幾經輾轉來到天津,進入英租界安身。
不過,和許誠言的判斷的不一樣,父親許正維之所以選擇舉家遷移天津,倒不是因為雷泰,而是早有謀划。
首先是因為天津的經濟繁榮,民生安定,是北地最大的國際性都市,一旦戰火蔓延,百姓無處安身的時候,天津這樣的大都市,就是逃難的首選之地。
再加上天津又有各國租界存在,只要能夠進入租界安身,即便天津是日本佔領區,也能保證家人的人身安全。
除了這些,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原因,那就是民國時期,山西人在天津落戶經商的人很多,山西人又一向抱團,這些人在一起組建多處晉商會館和商會,在天津商界很有些勢力。
而許正維昔日結交的幾位好友,就在天津經商,之前早就有書信邀請他來天津一同發展,只是他一直故土難離,都婉言謝絕了,直到這次戰火就要燒到家園,不得已這才下定決心,舉家搬遷到天津。
而雷泰本來還有些顧慮,因為他的仇家白逸生還在天津,他每次想回家鄉,只要一打聽白逸生還在,而且這些年勢力越發的坐大,都只能打消回鄉的念頭,要不然,也不會金盆洗手之後,反而去晉南投奔好友許正維。
如今他身有殘疾,在這兵荒馬亂的亂世里,實在無處安身,再加上確實思念故土,最後在許正維的勸說下,終於隨著許家人一起回到了天津。
因為許家人應變及時,遷移之路總算是有驚無險,一到天津,又有幾位好友照應,許家人很快在英租界落腳生根。
而雷泰自知和白逸生仇怨極深,絕不敢讓人知道自己的行蹤,為了躲避青幫的糾纏,平日里深居簡出,就是有事也絕不走出英租界半步,處處小心謹慎,這才算是平安無事到現在。
直到今天,各大報紙把白逸生病死的消息傳遍天津衛的大街小巷,市民們紛紛傳言,他聽到這個消息后,頓時激動不已,趕緊買了報紙求證,並一刻不停的趕回來,向許國維報訊。
如今心結盡去,雷泰只覺得身上的像是卸去了一塊壓了許久的巨石,無比的輕鬆暢快,連聲說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這個老傢伙到底走到我前頭了,以後再也不用提心弔膽的過日子了。」
「大哥,還是不要大意!」許正維雖然也是高興,可是他做事向來深思熟慮,想的周全,許誠言倒是繼承了他的這一點,「白老頭是死了,可是青幫還在,他的那些門生弟子還在,要是有人還要拿你生事,對我們都是大麻煩,還是要小心一些!」
雷泰一聽也覺得有理,自己高興的未免太早,如今他已經不是當年一身武藝,意氣奮發的武術名家,而是一個已經殘廢,只想著安度晚年的糟老頭子,對方要是真有心為難,自己根本沒有半天抵抗的餘地。
這麼一想,原本已經活泛起來,想要回舊時家園尋訪一番的心思,又沉寂了下來,再說他在天津早就沒有了親人,唯一的師弟韓昌,當年就已經絕了來往,這麼多年沒見,只怕彼此都認不出來了,也沒有什麼意思。
而且他現在託身許家,如果只是自己的安危也就罷了,如果再連累好友及其家人,那絕不是他想看到的。
想到這裡,他把手一揮,道:「你放心,我這把年紀了,吃飽了睡,睡醒了吃,什麼也不想,只要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好!」
許正維見雷泰這麼說,也就放下心來,他確實對那些青幫心存顧慮,這些人都是好勇鬥狠的亡命之徒,自己一家人在天津安身不易,真的經不起半點風浪了,所以才提醒老友,免生事端。
他笑著說道:「不過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中午我們多喝幾杯,好好慶祝一下。」
雷泰欣然同意:「好,多喝幾杯,這麼多年了,總算去了一塊心病,是該高興高興了!」
於是許正維叫來傭人,讓他們準備些酒菜,自己和雷泰接著閑話家常,因為心情大好,兩個人聊的很是高興。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外面的院門又被推開,許正維的夫人帶著一雙兒女,還有兩個傭人走了進來。
如今許家的人口不多,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幾個人,除了許正維夫婦,還有二女兒許雅蘭,小兒子許誠廷。
家裡的傭人也在逃離晉南的時候大多遣散了,只剩下幾個跟隨多年,忠實可靠的,遠不是當初在晉南,出入都是前呼後擁的一大群。
不過許家人除了許正維之外,其他的人現在都更喜歡天津的生活,這裡的一切都繁華似錦,豐富多彩,遠不是晉南可比。
許夫人原本也是富家千金,容貌氣質自然出眾,又保養得當,看上去相比丈夫要年輕不少。
女兒許雅蘭,也已經二十歲了,酷似母親,容貌秀麗,一身西式裙裝,越發顯得亭亭玉立。
兒子許誠廷,也滿了十八歲,身材高瘦,雖然略顯青澀,但也是陽光開朗。
許雅蘭和許誠廷目前都在租界里的一所大學讀書,今天是休息日,許夫人帶著他們去附近的百貨公司買些衣物,這才剛剛回來。
女人的感覺總是敏銳,許夫人一進門就看丈夫的臉色喜悅,就連一向都不苟言笑的堂哥也是喜在眉梢,這在平時可是少見,於是開口詢問道:「大哥,正維,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高興,是有什麼喜事嗎?」
雷泰因為要隱藏行蹤,當初是以許正維遠房堂哥「許正山」的身份投靠許家的,除了許正維之外,就連許夫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不過許夫人也是個聰明人,心中雖然有疑問,但只要丈夫不說,她也就裝作不知道,所以一直稱呼雷泰為大哥。
許正維一聽,點頭笑道:「確實是有好事,大哥打聽到一個分別多年的好友就在天津,準備找時間去看看,中午說是要喝幾杯慶祝一下,正說著你們就回來了。」
許夫人一聽,不禁有些失望,如今她最惦記的,就是失散多時的長子許誠言的下落,為此她不止一次的埋怨丈夫,不應該把孩子送到遠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去讀書,如今中國遍地烽火,兵荒馬亂,當母親的又如何放得下心,每次想起此事,都暗自垂淚。
今天一見到許正維和雷泰笑容滿面,就不自覺的聯想到長子的身上,還以為是有了消息,聽到不是這個原因,還是強顏笑道:「原來是這樣,他鄉遇故知,確實是件大好事,我去做幾個好菜,你們兄弟倆多喝幾杯。」
「我已經吩咐了,你不用安排了。」許正維和聲說道。
其實他的目光敏銳,又對妻子的心思非常了解,只看她失望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自己也是心情一黯。
作為父親,他思念長子的迫切心情不在妻子之下,尤其像他們這樣的士紳世家,歷來對於長子的培養都是不遺餘力的。
為了能夠讓許誠言學有所成,支撐家業,不僅從小就遍請明師教導其文學武藝,許正維還不惜重金將他送往上海求學,要不是因為中日戰爭的爆發,差一點都要送往日本東洋留學了,可以說,許正維對長子是投入了極大的心血的。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現在親人失散,生死不知,他也是暗自焦急,請人多次去上海打聽許誠言的下落,可是都沒有消息,如今也只能徒之奈何。
「爹,你看我今天新買的這件裙子好看嗎?」此時女兒許雅蘭一蹦一跳的上前嬌聲問道,同時雙手輕輕提著裙子,在庭院當中優雅的轉了一圈,裙角飄揚,線條柔美,滿臉興奮之色。
「可是我自己選的,一眼就看中了,換上我就沒捨得脫。」
許正維當然連聲贊道:「確實好看,還是我女兒有眼光。」
可剛誇完一句,又趕緊囑咐道:「不過學校里可不要這麼穿,大家閨秀,還是要矜持一些。」
一旁的許誠廷卻是一撇嘴,他被母親和姐姐強拽著陪了一上午,心中早就不耐煩了,此時看姐姐炫耀,頓時不屑道:「這有什麼好看的,就為這一條裙子逛了一上午,浪費時間生命,真不知道哪裡好……」
話沒有說完,就被姐姐趕過來追殺,嚇得趕緊躲在大伯和父親身後躲避,一家人在院子里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歡聲不斷,一派美好溫馨的家庭氣氛。
與此同時,玉笙圖書館的大廳,手提著行李箱的許誠言,左顧右盼,試圖在人群中尋找好友林光彥的身影。
因為天津局勢突變,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許誠言不明情況,以為日本特高課已經察覺了他的行蹤,此處已成險地,自然不敢久留,所以決定馬上離開天津。
在臨行之前,他還想和林光彥當面辭別,他此次來天津最大的收穫,就是結識了這位志趣相投的好友,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可是二人非常投緣,彼此引為知己,如果就此失聯,實在是一件憾事。
可是他們兩個人之前都各有秘密,心存顧忌有所保留,彼此都沒有留下通訊的地址,加上林光彥的失約,這一時之間,許誠言也不知道怎麼尋找這位好友,只能來到他們第一次約見的地點玉笙圖書館尋找,可是結果讓他非常失望,尋找多時,也沒有發現好友的蹤影。
此時他一臉的無奈,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又抬頭四下張望,最後還是死了心,忍不住嘆了口氣,提起腳邊的行李箱,快步離開了圖書館。
出了大門,在街口招來人力車,一路趕到天津火車站,購買最近的出發車票,登上去往北平的火車,結束了此次天津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