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拂曉之晨 第299章 陣亡通知
距左安門一裏外,便是京城這一年來開辟出來的工業園區。這片工業區占地約為1200餘畝,原本是一片菜園、旱地和幾處丘陵。雖然位於城牆之內,但完全和城牆外的鄉下沒什麽區別。
不過雖然這裏看起來同城外的鄉裏沒什麽區別,但實際上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起碼城內居住的鄉民們比城外要安全的多,而且遇到三節二典的,朝廷發放的米麵柴薪都大部分送進了他們的口袋。
事實上,當初宮內要選擇在這裏開發工業區,村民們有很多人是反對的,畢竟種菜的收入可比城外種穀子、高粱高多了。
不過在宮內太監的威脅利誘之下,村民們最終還是把這些土地交了出來。不過工業區征發的土地也從3000畝降低到了1200畝,因為除了崇禎以外,其他人都不相信能在短時間內建立起一個覆蓋這麽大麵積的工坊集中區域。
但光是十多個棉紡織工坊,便已經占據了三分之一有餘的工業區規劃土地了。再加上正在興建的織布等各式工坊,這1200畝土地已經有八成被利用起來了。
京城第一棉紡織廠在工業區的東北麵,它的南麵是剛剛修建好的一條碎石路,西麵是相鄰的織布工坊,東麵則是一片耕地包圍的一個小池塘。
在從棉紡織廠正門出來,跨越了南麵的道路,便是一個數十米高的丘陵。從北麵登上丘陵的山坡坡度非常緩和,大約不會超過30度。一年前這處丘陵上除了灌木、野草和一片杏樹林外,隻有平坦的頂部住著三戶人家。
而現在,這處丘陵北麵的山坡已經被一排排平行於東西向的平房所占據了。和丘陵下道路北麵棉紡織工廠正門相對的,是一條寬度約為6米的水泥上山坡道。
在這條坡道的兩側,便是一條條平行於東西向的平房。每條平房大約分成了6戶人家,每戶人家的戶型都是兩個臥室,一個小客廳,還有入口處的玄關兼做廚房。
平房東西長約38米,房屋內部進深約9米,坐北而朝向南方。每座平房的南麵都挖出了近10米的空地,作為平房住戶的通道和堆放雜物的空間。有些勤快的住戶幹脆貼著南麵的山坡腳,搭建起了一個小棚子,作為廚房或是雜物間。
這些平房前後的地麵都澆築了水泥地麵,還設置了排水明溝,再加上統一樣式的瓦屋麵和白石灰粉刷的牆麵,看起來倒是頗為壯觀。
站在丘陵北麵的碎石路往南麵的山坡上看去,就能看到一層層平房好似堆疊起來的積木,突兀的聳立在這片荒野之中,既讓人感覺有些不搭調,又有一種詭異的和諧感。
當張世傑帶著幾名穿著軍服的騎士趕到這裏時,正是早上棉紡織工坊開工的時間。南麵山坡上的平房內,幾乎看不到什麽人影,隻有幾條狗在路上匆匆來去著。
張世傑勒住了坐騎,轉頭對著身後的一名小武官探尋的問道:“王石頭烈士的家眷就住在這裏嗎?”
這名小武官身體後傾,緊緊拉住了坐騎的韁繩,讓身下的坐騎停下後,才緊張的回答道:“是的大人,王大人原本是沈陽人,沈陽被建奴攻克後,他的家人便逃到遼西。去年他被挑選上京進入陸軍軍官學校學習,被連善祥大人挑選進入了禦前親衛中,他就把在遼西流亡的家人給接到了京城來。
按照陛下對禦前親衛家眷的照顧辦法,內府名下的京城第一棉紡織工坊就接收了王大人的妹妹,並給他們一家在工坊家屬區安排了房子。現在這個時間,他妹妹應該正在工坊內上工。”
張世傑皺了皺眉頭說道:“他家中除了這個妹妹,還有什麽人在?”
“還有一位母親一位弟弟,不過聽說母親的身體不太好。他弟弟才17歲,剛剛考中燕京大學,似乎並沒有住在這裏。至於其他家人,都在沈陽淪陷後失散了。”說到最後,小武官的聲音陡然低落了下去。
張世傑麵無表情,他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雖然他並不想向一位陌生的女子傳達這麽沉重的訊息,但是此刻卻已經找不出其他合適的人選來了。
他沉默了片刻,便開口說道:“那麽你去同工坊的管事交涉一下,請他安排一間安靜些的房間,然後請王烈士的妹妹過來。”
小武官答應了一聲,便想要撥轉馬頭往第一棉紡織工坊的大門而去。張世傑突然又出聲叫住了他說道:“讓工坊安排兩名穩重些的婦人,最好同王烈士的妹妹關係不錯的,陪同她過來…”
張世傑雖然並不是那種紈絝子弟,對大明朝某些黑暗的社會現象也充滿了反感。他年少時曾經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學習梁山好漢替天行道,或是學學大明英烈傳裏的開國功臣,前往邊疆建功立業。
但是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拿著一份陣亡通知書和烈士獎章,向一名陌生的女子傳遞這個沉重的訊息。
在來之前的路上,他一直擔憂著,如果這位烈士的家屬得到消息之後痛哭流涕,無法保持冷靜,他應該怎麽辦。
但是等到他見到了這位名叫王秋娘的女子之後,他才發覺該擔憂失去控製的應該是他自己。在這位沉靜如水的女子麵前,在她寧靜的目光注視下,念著陣亡通知書的張世傑,感覺自己的心似乎被人揪住了一樣刺痛。
他原本神情莊重的念著陣亡通知書的聲音,也慢慢的變得哽咽了起來,最終在泣不成聲中念完了這短短百餘字的通知書。
跟隨他一起前來的幾位軍官,全都摘下了帽子,神情肅穆的站在了邊上,雖然他們並沒有如張世傑一般失態,但是這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
當張世傑緩過神來,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之餘時,他的眼角餘光掃過了對麵的女子,赫然發覺。
雖然對麵的女子聽到這個噩耗後並沒有哭出聲來,但是她的臉色卻變得異常慘白,而且兩隻手互相絞著,用力之大,甚至連她手背上的血色都失去了。
當張世傑的目光凝視在對方的手上時,這位女子卻忽然站了起來,她猶如夢中囈語般對著眾人說道:“我,我剛剛來的太急,手上還有一份單據沒有填完,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那我就先回去了。”
張世傑頓時抬頭愕然的看著她說道:“王姑娘,你且等等,我這裏還有一些東西…”
王秋娘突然歇斯底裏的打斷了他說道:“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兄長一定不會有事的,你們到底想要幹嘛,我們家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還要拿我兄長的性命開玩笑…”
張世傑身體僵硬在那裏,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房間內的眾人都沉默著說不出話來,隻能楞楞的看著這位剛剛如此冷靜的女子,突然變得狂躁了起了。
陪著王秋娘前來的兩位婦人,這時趕緊上前半是扶著,半是拉住了她,在她耳邊不停的小聲勸說著什麽。
張世傑終於直起了身子,硬著頭皮的上前,想要對這女子勸慰幾句,但是他才吐出了一個字,視線便對上了女子的眼睛。那種絕望而又悲痛的眼神,頓時烙印在了他心裏,讓他突然感覺現在不管說什麽,都是安慰不了麵前的這個女子的。
渾渾噩噩的張世傑忘記了他最後是如何結束這場談話的了,不過他知道自己這趟任務應該算是失敗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從身邊的小武官口中了解了,更多的關於這位王秋娘的故事。這位王石頭的妹妹,比他還大上了3歲。她不僅在沈陽淪陷的時候失去了父親和其他幾位家人,還在2年後失去了自己的未婚夫,守了望門寡。
一直以來,王石頭便是這個家中最大的支柱,現在他所帶去的噩耗,卻給了這個女子又一次重大的打擊。
雖然張世傑知道,在這件事裏他隻是一個局外人,並沒有任何過錯。但是想起了王秋娘那雙絕望而悲痛的眼神,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裏似乎有種內疚的感覺。在回去的路上,張世傑再沒有發過一聲。
在午門的城樓上,當他滿麵羞愧的站在崇禎麵前,向皇帝檢討了自己失敗的任務後。朱由檢看著宮城外的民居,語氣平靜的說道:“沒有什麽失敗不失敗的,就算是朕和你換個位置,也未必能做的比你好。
如果能看著烈士的家屬悲痛欲絕而心如鐵石的人,那也不是朕需要的軍人。雖然你現在是錦衣衛都督,但是今後未必不會上戰場。朕希望你記住今天的感受,你手下的每一個士兵都會有一個牽掛他們的家庭。
每一個陣亡的將士,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填溝渠的屍體。他們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究竟是為了什麽?朕想,總不會是為了讓豪門巨室可以過著酒池肉林的生活,而讓他們的家人默默無聞的餓死在某個荒野之中的。”
聽著崇禎的話語,張世傑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父親同他講的那些話語。突然之間,他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鬱悶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