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拂曉之晨 第484章 論人的基本權利
對於袁可立代表河南士紳的屈服,朱由檢著實沉默了許久,才對這位老臣說道:“如果是去年那些學生們沒有下去前,他們有這個態度,朕自然會樂於接受。
但是到了現在,燕京大學的學生們所帶回來的調查報告,已經讓整個京城的輿論沸騰了起來,就算是朕也不能輕易的,把這股對河南劣紳抨擊的風潮給壓製下去。
否則,民間的輿論和河南百姓的怨恨,豈不是要轉向朝廷,轉向朕?朕又何苦搬起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
對於崇禎所說的推脫之詞,袁可立雖然心中半信半疑,但是口中倒是不管不顧的說道:“陛下乃是大明之主,隻要陛下下了這道命令,天下百姓又有誰敢怨恨陛下呢?河南士紳同樣是陛下的子民,還請陛下憐惜之。”
房間內再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看著今日豁出去同皇帝對峙的袁可立,站在皇帝身邊的王承恩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不過崇禎並沒有如他所猜測的,在袁可立的執著刺激下勃然大怒。沉思了許久之後,朱由檢才再次開口說道:“河南劣紳所幹的大多數事跡,其實都可算是民事糾紛。隻不過這些士紳仗著自己在當地的權勢,使得受害百姓無法獲取一個公道而已。
這些事情也不單單在河南發生,在大明各地同樣也時有發生,不過是程度輕重,事件多寡而已。發生這樣問題的根本就在於,我大明素有皇權不下鄉之說,除了征稅和征發徭役,還有大明律規定的各項內容之外,地方官員對於百姓之間的糾紛,隻要不出人命就不會插手。
而百姓之間的大多數糾紛,通常不是由鄉老裏長主持調解,便是由地方士紳進行評判對錯。就比如佛山士紳組建的嘉會堂,管理著地方上的大部分事務,即便是當地的南海縣也要尊重這些士紳作出的公論。
當然朕並不是說地方士紳管理地方事務,便是想要欺壓鄉鄰,巧取豪奪百姓的田產、子女。但是,除了佛山嘉會堂主持地方事務尚有些成績之外,大多數的地方士紳都成了自己土地上的土皇帝。
他們對於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除了不能明目張膽的取人性命之外,基本上沒有什麽不能做的。一個縣有多少名士紳,便有多少獨立王國。
以往朝廷威嚴尚在時,這些士紳還知道收斂一些行跡。但是大明現在內憂外困,這些士紳在地方上的行為就更缺乏監管了。
以現在這種情況,想要以中樞的權力去壓製地方劣紳的惡行,無疑是要投入大量的資源的,朝廷暫時沒有這個力量。但是挑出幾個重點地區殺一儆百,朝廷還是能夠做到的。
原本朕是希望能夠借河南之事,清理士紳中的敗類,以震懾天下不法之徒。免得有人趁著大明內憂外患之際,生出什麽不應該有的想法。”
雖然崇禎說話的語氣格外生硬,但袁可立的麵色卻始終如常,安靜的聽著崇禎的看法。對於今日他求見皇帝,替河南士紳出頭求情,他其實並不是沒有底氣的。
正如崇禎所言,今日大明所麵臨的局勢實在是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是天地翻覆的危機。民間從萬曆朝時就有謠言流傳,說大明亡國的時間已經不遠了,甚至有不少士大夫都對此深信不疑。
袁可立自己是支持變革的,他同樣認為大明朝如果再不進行製度改革,恐怕就真的要積重難返了。但是他反對崇禎現在推行的改革政策,他認為這實在是過於激進了。
大明現在就像是一個得了重病,隻剩下一口氣吊著命的病人,但是崇禎和黃立極開出的不是固本培元之方,反倒是一劑虎狼之藥。
在袁可立看來,要是不改革大明大約還能撐上幾十年,但是這一改革,就逼得天下士紳都站到朝廷的對立麵去了,地方上失去了這些士紳的鎮壓,還不要亂成一團嗎。
更何況,崇禎所依靠的,推行改革的大臣們,除了徐光啟這些技術官僚之外,便是黃立極、吳淳夫這些前閹黨成員。看到這些人主持改革大局,袁可立便對改革的成果有些悲觀。
比起大多數士大夫來,袁可立還是比較清醒的,他很清楚大明的統治,實際上便是皇帝同官員士紳坐在同一條船上。
沒有了皇帝的命令,官員和士紳就失去了管理本地百姓的名義和正統性。而沒有了官員和士紳的支持,光憑一個光杆皇帝是無法治理這麽大一個國家的。
不論是崇禎也好,還是地方士紳也好,一個穩定有序的社會才是符合大家的利益的。而混亂和無序的社會,不但削弱了中央對於地方的影響力,還會讓大多數人失去了對土地的控製權,甚至變得一貧如洗,也不足為奇。
所以,維護河南士紳的利益和維護朝廷的利益,實質上是一體兩麵。袁可立思考了許久,依然還是認定,隻要崇禎沒有精神上的問題,就不會對河南士紳幹淨殺絕。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把河南士紳都清理幹淨了,難道朝廷不照樣要扶植一批新士紳出來麽,否則誰在地方上替朝廷辦事呢?
袁可立的猜測同實際相去不遠,雖然崇禎心中還是有所猶豫。但是他知道,對於河南士紳的服軟,他終究還是要拿出一個寬容的態度出來。畢竟河南隻是大明的其中一省,如果河南士紳服軟了,他還要繼續鬥爭下去,恐怕各地士紳在兔死狐悲之下,對於河南士紳的同情心理,將會在輿論中呈上升趨勢。
而比河南士紳勢力更為強大的江南士紳,恐怕今後將更不會再向朝廷屈服了。停頓了片刻,朱由檢拿定了主意繼續說道:“朝廷對於土豪劣紳的打擊是不會收手的,該收手的是地方上的那些土豪劣紳。
就算是袁尚書替他們求情,國法依舊是國法,不可為人所偏廢。不過就如袁尚書所言,現在朝廷在河南的辦案小組雖然成績斐然,但是打擊麵有些過廣,打擊的力度也有些失去控製了。對於這種現象,朝廷還是應當加強監管的。
我們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但是也不應當冤枉一個好人。所以,朕以為刑部可以派出人員前往河南,對已經審結的案子進行核查,對於在審的案子進行監察,對於明顯的冤假錯案要加以平反。
至於遷移人口前往濟州島、台灣島,以充實當地人口,使之成為我大明真正的領土。這是百年大計,不可輕易放棄。身為享受國家優待的士紳,當然是要作出表率的。因此已經遷移的家族就不必再召回。
至於尚未出發的遷移人口,便以4月15日為分界線。此前已經出發的人員繼續遷移,此後尚未出發的人員繳納5戶普通人家的移民費用,便可免去遷移令。4月15日之後,暫時凍結關於河南人口遷移海外的政策。
征收上來移民費用,專門用於招募流民前往海外移居,由總理衙門負責此事。另外,朕有意在河南仿效佛山嘉會堂故事,在每縣設立士紳會議。專門負責地方建設發展事務,及監督當地官員的施政,及本縣士紳的不法之事。
這樣的話,許顯純等人就可以將手中的案子交給當地士紳會議進行審核討論,河南之事也能告一段落。當然,士紳會議成立之後,任何士紳都不得背著士紳會議對百姓實施私權力。
比如用水時節發動百姓爭水,對通奸女子進行浸豬籠等等。如果有人違背了士紳會議的公論,士紳會議可以剝奪其一切士紳特權。朝廷將會為士紳公論背書,除非上一級的官府撤銷下一級士紳會議的士紳公論。”
袁可立終於鬆了口氣,不管是刑部派員核查,還是成立士紳會議對地方士紳進行監管,都代表著崇禎把處理河南事務的主動權力交了出來。
這樣一來,雖然表麵上朝廷並沒有對政策作出變更,但是處理具體事務的權力,卻落在了他和河南士紳手中。接下來,隻要河南士紳不進行內鬥,那麽河南民變引起的士紳反抗征糧一案,大致是到此為止了。
袁可立趕緊起身向皇帝行禮道謝,表達了他對於皇帝這個決定的支持。
不過事情顯然還沒有結束,崇禎輕輕拍了拍桌上那疊袁可立帶來的文稿後說道:“袁先生的請求,朕已經解決了。那麽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我請袁先生幫一個小忙了。”
袁可立保持著屈身行禮的姿態還沒有直起身來,聽到了崇禎這個問題,不由心中有些吃驚,但他還是回道:“陛下有什麽吩咐,臣自當竭盡所能。”
朱由檢低頭看了看手下的文稿後說道:“《民事通則》的選例雖說不錯,但是朕還是覺得缺少一個基本的原則。所以朕希望在《民事通則》前麵,放上一段總論,以作為整部法典的中心思想。”
袁可立有些迷惑的看了崇禎一眼,不由說道:“陛下要加上一段聖訓,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還請陛下示下,臣回去後便附在卷首,以曉喻天下百姓。”
朱由檢想了想便說道:“朕希望能加上這麽一段總論,論人的基本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