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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帝國之路 第117章 正陽門上

  聽完了夏允彝和牛金星的回答,朱由檢將目光再次轉向了外城的民居,口中不緊不慢的說道:“你們說的都不錯,殺良冒功的人應該得到懲戒,畢竟國之根本在於民眾麽。


  但是真的如你們所言去做,處置了一兩個將士,甚至是一二個封疆大吏,就能夠杜絕了這類事情嗎?

  站在朕的角度去看,這不過是腳痛醫腳,頭痛醫頭的應急之策。平民百姓或許能夠覺得正義得到了維護,因此他們的憤怒可以被平息下去。


  但是對於掌握這個國家權力的執政者來說,如果不能解決隱藏在殺良冒功事件背後的深層次矛盾,僅僅是為了迎合某些人士的喜好作出臨時的舉措,以維護自己在民眾之中的聲望,那就是一種偽善的舉動。”


  夏允彝怔怔的想了一會,方才不解的問道:“陛下所說的深層次矛盾,究竟是什麽?”


  朱由檢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手指著外城的幾處地方說道:“看看這些地方,你們都能看到些什麽?”


  夏允彝和牛金星順著崇禎指示的方向看了半天,兩人才不確定的先後說道:“陛下指的,是那些城牆和坊牆嗎?”


  朱由檢看著外城已經拆的七零八落的坊牆,用力的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我想讓你們看的,就是那些牆。從前我一直都以為,我們修建牆的目的,一是為了抵禦外敵;二是為了防備盜匪。


  但是後來我發現,其實這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長城也好、城牆也好、坊牆也好,我們修建這些牆最大的目的,還是為了隔離。


  我們修建長城,將遊牧民族隔絕於中國之外;我們修建城池,將四野之民隔絕於城市之外;我們修建坊牆,將平民隔絕於上層人士的日常生活之外…


  我們營造了各種各樣的牆,把這個國家的人群分割成一個個的小團體。他們已經習慣了,隻有牆內的人才是自己人,而牆外的便是毫無關係的外人。


  當我們將他們放出了圍牆,又怎麽能夠指望他們將牆外的外人當成自己人來看待?佛家有雲:種什麽因,就得什麽果。


  因為國家對百姓在思想教育上出的差錯,卻把板子打到那些相信了國家教育的將士身上。你們覺得,這究竟是在解決問題呢?還是在滿足我們自己的道德潔癖呢?”


  自從得到了陝西平亂事務中殺良冒功的消息,夏允彝就帶著滿腔的憤怒跑去求見了崇禎。剛好和他在一起的牛金星生怕出事,才跟著他過來,想要將他攔下來。


  老實說,從東華門跑到正陽門,這一大段路跑下來,已經讓他的怒火消去了一小半。而皇帝的這番解釋,則差不多讓他胸中的怒火消退了大半。


  然而最讓感到心慌意亂的,還是他從小養成的價值觀,在這一刻似乎出現了動搖。他明明覺得自己的憤怒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殺良冒功的將士更是不可饒恕。


  但是,聽了皇帝的話語之後,他又覺得似乎這些將士並不算是罪魁禍首,反倒是自己從小耳濡目染的禮儀綱常才是問題的根由。這種突如其來的反思,讓夏允彝的心裏不由驚懼了起來。


  夏允彝終究還是想要維護自己從小接受的價值觀,他強自鎮定了下來,為自己辯解道:“就算,就算陛下說的是事實,那也不代表他們出了牆,就能肆無忌憚的殺戮良民啊。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隻要讀過聖賢書的,怎麽能夠昧著良心…”


  朱由檢擺了擺手,打斷了夏允彝的話說道:“是啊,隻要讀過聖賢書,才能讓人明白道理,知道什麽叫良知。但大明朝又有多少人讀過聖賢書呢?

  特別是我大明朝的官軍,更是少有讀書的將士,他們要怎麽才能明白道理,維持自己的良知?無非是長官怎麽命令,底下的將士就怎麽聽。


  今日我大明的軍隊,除了新軍之外,其他官軍的長官誰有這麽空閑,去教將士們讀書呢?所以不要拿我們自己的認知去帶入那些將士。”


  夏允彝沉默了,牛金星趕緊打著圓場說道:“陛下說的真好,難怪朝廷推出了小學義務教育,讓這天下的老百姓都認識幾個字,學習些道理,想來就能拆掉陛下口中所說的,分隔人群的牆了。”


  朱由檢笑了笑,並沒有接話,不過夏允彝倒還是有些想不通,不由負氣說道:“那麽陛下的意思,難道是要我們對這件事不聞不問?然後靜待這件事就此翻過去嗎?”


  朱由檢轉過頭來看了夏允彝和牛金星一眼,夏允彝昂頭看著自己,目光清澈;牛金星低著頭站在一邊,雖然屈著身子,但卻站的筆直。


  他微笑著說道:“在上來這處城牆之前,朕倒是想過,是不是要強令你們接受朕的主張。


  不過站在這城頭吹了吹風之後,朕突然想通了。想要拆除這些有形無形之牆,光憑朕一個人是做不到的。俗話說的好,一個好漢尚且要三個幫手,更何況是改變偌大一個國家。沒有大明青年發自內心的變革需求,這個國家的舊習俗是難以撼動的。


  朕讓你們建立青年學會的目的,也是想要鼓起我大明青年改變這個社會勇氣和意願。現在你們有了這個意願,朕卻要下手去壓製,朕不就出爾反爾了嗎。


  青年學會的成員,日後終究會有人走上當朝執政的位置的。當你們領導這個國家的時候,朕希望你們能夠成為,和朕一起為共同的政治目標奮鬥,而不隻是一群惟命是從的下屬。”


  聽到崇禎如此開誠布公的向兩人袒露了心聲,牛金星已經感到受寵若驚了,他不著痕跡的拉了拉夏允彝的衣袖,小聲而快速的勸說道:“瑗公,陛下對我等如此坦誠,我們還是到此為止吧,不要壞了君臣之禮。”


  夏允彝低頭不語,猶如被石化了一般。朱由檢等待了一會,便對兩人說道:“你們不妨在此處多思考一些時辰,看一看正陽門城頭的風景,朕就先回宮去了。”


  當崇禎轉身走到了下城的台階口時,夏允彝抬手輕輕掙脫了牛金星的手掌,他匆匆上前幾步,對著皇帝彎腰作揖道:“陛下請留步,學生還有問題,想要向陛下請教。”


  朱由檢收回了踏出的右腳,轉頭看著夏允彝許久,才出聲說道:“說吧。”


  “學生也知道,陛下說的乃是正理。想要從根本上解決官軍殺良冒功之事,需要拆除那些牆。但是陛下,為什麽我們不能就光明正大的處罰了那些官軍,然後再堂堂正正的去變革那些不好的事物呢?難道這也有錯嗎?”


  朱由檢抬頭看了看天,今日的天氣很好,萬裏無雲,因此抬頭看去,天空一片湛藍。他看著天空許久,才回道:“想要說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就需要先了解,想要拆除有形無形之牆時,誰是我們的敵人,誰又是我們的朋友。


  對於朕來說,一切維護有形無形之牆的人,就是阻擾朝廷變革社會的敵人。而那些願意服從於朝廷命令,執行朝廷製定的變革政策的人,就是朕的朋友。


  高迎祥、紫金梁糾集陝西流民作亂,既沒有組織流民生產自救,又沒有提出如何幫助流民活下去的計劃。他們有的,隻是四處流動作戰,劫掠大戶和地方百姓的庫存,吃光一個地方的糧食,便拉起更多的流民轉進到下一個地方去。


  對於陝西百姓來說,這些流民軍就和蝗蟲一樣,消滅了他們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隻能被流民軍裹挾著前進。


  如果我們不盡快遏製住流民軍的發展,那麽原本就因為連續受災而勉強維持的陝西,很快就會變成流民大軍肆虐的天堂。


  一旦陝西全境糜爛,則大明西北地區也就等於完全淪陷。數百萬的陝西流民一旦衝出省界,則守備力量薄弱的中原地區,必然也是亂做一團。


  中原腹地若是成了官軍和流民大軍的戰場,則不僅北方唯一一個糧食產出大省被毀滅,就連連接南北的漕運也要受到威脅。


  陝西加上中原腹地的百姓,足有上千萬之眾,若是這樣龐大數量的百姓都成為流民,我大明一年產出的糧食怎麽夠這些不事生產的流民所食?

  洪承疇以快刀斬亂麻之勢,清剿了這夥流民軍,便是杜絕了我大明最壞的一個選擇。在平亂過程中,官軍的確出現了不應該出現的惡跡。


  但是朕剛剛已經說過了,這不能全怪在官軍身上,朝廷也同樣有一部分責任。如果僅僅因為輿論的壓力,就要把有功之臣打成喪盡天良的匪徒,那麽今後誰還會為朝廷效力?


  朕聽說,歐洲人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在公眾輿論的壓力之下,還能堅定不移的完成既定的政治目標,這樣的人可稱為政治家。


  為了迎合公眾輿論的喜好,隨時可以放棄自己政治目標的人,隻是沒有原則的政客。


  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區別,前者可以推動一個時代的前進,而後者不過是群眾麵前的小醜。


  朕希望,青年學會的成員都能成為前者。”


  朱由檢說完之後,便對著兩人點了點頭,頭也不回的下了台階。待到城牆上的太監和侍衛都跟著皇帝下去之後,牛金星才悄悄走到夏允彝身邊問道。


  “瑗公,你還要繼續堅持自己的想法,組織學生們向朝廷上書嗎?”


  夏允彝思索了良久,才下了決心對著牛金星說道:“上書一事,我暫時不會參與。我決定去陝西看看,當地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京中和學會之事,就全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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