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帝國之路 第540章 站隊
錢士升的案子很快就傳遍了京城,各方人士對於這件案子的反應也是各不相同。普通百姓僅僅是覺得錢士升這個人就一個偽君子,不但偷漏國稅,連用來供養讀書人的學田都不放過,實在是太過虛偽,不過他們的憤怒也隻是集中於錢士升一人身上,並沒有擴充到其他士紳頭上。
外地來京城遊學的士人和京城各所大學的學生們,他們倒是比普通百姓看的更遠一些,認為錢士升一案並不僅僅關乎於錢士升,這實際上是對大明整個士紳階層的一次控訴。
因為百姓們的態度,此時固然沒人敢公開宣稱偷漏國稅並不是犯罪,但是前者還是認為這種事情不應該放在公訴中作為罪狀。畢竟這隻是官僚士紳之間的爭鬥,李璡不應該利用這種事去挑起群眾的憤怒作為武器,去淩迫法庭去治錢士升的罪,這完全是壞了規矩。
但是京城各大學的學生們顯然是站在百姓這一邊的,他們認為國事即天下事,百姓豈能沒有權力知道朝廷官員究竟是怎麽製定國家政策和如何執行的。更何況,士人們口口聲聲說李璡壞了規矩,那麽這個規矩究竟是個什麽規矩,又是誰來製定的。
自然沒有哪個士人敢於回答這些學生們提出的質問,就連一向喜歡蹭熱度的所謂清流,此刻也沒有人圍繞這件案子說些什麽。在宮內和朝廷沒有正式表態之前,這些清流們都是三緘其口,唯恐掉入到這場有可能掀起政治風暴的陷阱中去。
至於朝中的官員們,則比普通人更為敏感的多。他們已經意識到了,關於對錢士升一案的公訴,很有可能會發展為揚州鹽引案、太湖匪盜案這樣的大案子。這起案件的指向性將會更為廣泛,不像前兩個案子那樣隻涉及到一地士紳,而是針對了整個官僚士紳階層的偷稅漏稅行動。
南人出身的官員大都試圖將這起案子壓製下去,避免被皇帝找到借口,再興起一次大獄。而北人出身的官員,則態度頗為曖昧。
雖說南北士紳之間有著這樣那樣的矛盾,但大家畢竟還是同屬一個階層,李璡針對錢士升的指控,不僅僅是南方士紳的特例,北方士紳同樣有著這樣的問題。
因此聽說了這件案子之後,北方的官員士紳心裏也是極不舒服的。但是崇禎十年的外部環境,卻讓這些北方的官員士紳無法和南方官員士紳站到一起去了。
自崇禎元年開始,北方的旱情就一直沒有中斷過。崇禎十年又是一個大旱之年,尤以河北地區最為嚴重。但是憑借著朝廷過去十年來對北方水利、交通設施的投入,今年的大災害卻變成了小災害。
朝廷這些年對北方的水利、交通建設,對於流民的安置,對於災民的賑濟,這大筆的錢糧究竟從何而來,自然是來自於稅收,特別是南方地區的稅收。
崇禎元年時,陝西士紳們已經領教過,那些走投無路的災民會怎麽對付他們。一旦流民開始造反,這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畢竟暴民們最為痛恨的,就是他們這些地方上的士紳大戶。
麵對這樣大規模、長時間的天災,北方士紳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抵抗不住的。依靠朝廷撥款整修水利、交通和賑濟災民,才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而這也是過去數年來所被證明的。
為此,北方的士紳更信任和服從朝廷,也支持目前朝廷所實施的稅收政策。雖然他們也要納稅,但從整個國家來看,現在大明的稅收狀況就是從南方征稅而用於北方地區,北方的士紳百姓都是受益者。
隻要稍稍有些見識的北方士紳都清楚,在這個時候支持錢士升,無疑就等於默認南方士紳偷稅漏稅的行為是正確的。雖然他們也能因此受益,但是他們偷逃的這點稅糧還不夠用於招募家丁保衛自家安全的。
正是出於這種顧慮,大多數北方士紳的態度就顯得曖昧不明了。他們既反感李璡戳破了這個士紳階層苦心維護的特權,又埋怨於像錢士升這樣的南方士紳看不清時務。大明的北方士紳正竭盡全力的維護著社會的安定,而這些南方士紳卻依然想要維係著過去的生活,連一分一毫的利益都不想讓出來。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的北方士紳都保持著模棱兩可的態度的。京城、天津一帶投資工商業的士紳們,就對於錢士升這類的南方官僚士紳極為反感,他們旗幟鮮明的在報紙上支持了李璡的做法,認為就應該給這些偷稅漏稅的南方士紳一些教訓。
不過隻要是真正了解這些士紳的人就知道,他們反對的不是偷稅漏稅,而是整個南方士紳階層。
隨著京畿一帶工業的發展,工商業者正迫切的需要更大的市場。而就目前來看,江南地區的人口和富饒程度,正是整個東亞及東南亞地區最好的一處市場。工業品從北方運往南方的費用,也遠比運往海外低廉的多。
但是,這個令北方工商業者垂涎欲滴的市場,卻因為受控於南方士紳而始終無法全麵向北方工商業者打開。
雖然朝廷撤銷了內陸的稅關,以方便南北物流往來。不過一直作為中國經濟中心的江南地區,雖然在工業化的程度上開始落後於北方,可是其封閉的商品流通市場及自給自足的農村經濟,卻將北方的工業品限製在了幾個特殊的行業內。
但凡南方自己能夠生產的手工業品,北方的工業品就難以在江南地區進行銷售。而隨著上海貿易港口及江南製造局的出現,不少南方士紳也開始革新從前的手工作坊,開始向著工廠製造的方向前進了。
雖說這些投資工商業的南方士紳還不多,但是已經讓這些北方的工廠主們感到擔憂了。這些南方人可比他們會做生意多了,要是讓他們將工廠也置辦起來,不要說江南市場沒有他們的份了,就連現在的海外市場也多出了一個競爭對手。
最讓這些工廠主們感到麻煩的是,江南士紳同樣也是大明的一員,他們不能用對付那些海外蠻夷的方式,用武力迫使他們打開大門。事實上,某些工廠主覺得,這些江南士紳還不如是蠻夷呢。
當錢士升的案子在京城流傳開後,不少工廠主便意識到,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打擊南方士紳們的機會。因此在宮內和內閣遲遲不能發聲的時刻,某些人就忍不住花錢在報刊上引導起輿論來了。
眼看著京城內的輿論焦點漸漸從錢士升擴大到了整個南方士紳身上,溫體仁、惠世揚等人終於忍不住了再次向宮內上書,希望皇帝能夠對這件案子進行最終的批示。
就連錢謙益也在一幹南方官員的懇求下,不得不在皇帝麵前替錢士升求起了情來。雖然他對於站在溫體仁一邊的錢士升並不感冒,但是他也不能對南方同僚的請求視若無睹。
公訴日過後的第十五日,朱由檢終於召見了錢謙益、溫體仁和惠世揚三人,跟他們一起商討關於錢士升的案子。
朱由檢拿著張慎言的判詞向著三位大臣問道:“張慎言的判詞,你們三位是怎麽看的?”
溫體仁第一個回道:“陛下,偷稅漏稅雖然有礙國法,但錢士升入仕以來幾乎就沒有在家待過,這顯然是其家人和親族借用了他的名義,向地方官府要求了好處。還請陛下念在錢士升以往忠勤於王事的份上,寬大其一次,以示聖恩。”
惠世揚、錢謙益兩人也連連點頭附和著,希望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朱由檢將手中的判詞放於麵前的桌上,身體向後靠了靠,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坐姿之後,方才看著麵前的三位大臣說道:“錢士升不是不認罪嗎?朕怎麽去寬大一個自認沒有罪過的人呢?”
溫體仁頓時卡殼了,就在他絞盡腦汁的想要找點理由出來時,惠世揚不由站出來向皇帝說道:“雖然錢士升說自己沒有指使家人和親族偷稅漏稅,也沒有令他們去偷換學田,在鄉下縱橫不法。
但這些人畢竟是錢士升的家人親族,他們犯的過錯就等於是錢士升的過錯。因此臣以為,錢士升最起碼也有一個治家無方的罪過,豈能自稱無罪乎。”
錢謙益也跟著附和道:“惠尚書說的不錯,有沒有罪過自然應當由陛下來裁定,豈能讓錢士升自說自話。陛下寬容他的罪過,天下人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究竟錯在什麽地方了。”
朱由檢看著錢謙益說道:“錢先生說的好,錢士升有沒有罪,他自己說的肯定不算。
但是天下人究竟認不認同朕的決定,恐怕也沒有這麽簡單。這些日子宮外的街頭茶館裏,為了這件案子爭論而鬥毆的事件不知發生了多少起。
令朕更為擔心的是,偷稅漏稅,在地方上橫行霸道的,又豈止是錢士升一家。朕現在一句寬大是救了錢士升一家,但是其他人會不會變本加厲的藐視國法呢?”
三位大臣麵麵相窺,不知道如何回答皇帝的這個問題。看著三人陷入了沉默,朱由檢不由開口說道:“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治病救人終究是第一位的。
天下百姓都知道偷稅是錯誤的事,我們的官員卻認為這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事,這才是讓朕感到可怕的事。
朕看,寬大錢士升不過是件小事,究竟有多少官員士紳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這才是一件大事。
將錢士升的案子發往各部、各省、各府、各縣和中央官校進行討論。朕倒是想看一看,他們對於這件案子的看法,之後我們再來談寬大錢士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