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白色囚籠
灰蒙蒙的天空上,一隻落單的夜鶯慌亂地飛過。在它身後,厚重的烏雲翻滾著從天邊湧了過來。刺骨的風與淒厲的雪沆瀣一氣,喧囂著掠過,將白餌埋在心底的擔憂卷得四散紛飛……
眼看天色漸亮,白餌從大帳後麵逃了出去,出帳後,卻發現白生大哥一直守在大帳之外,手裏仍舊抓著那柄鮮紅的短刀。咽下萬種酸楚,很快,白餌扶著大哥來到和父親、二哥約定好的地方。
掩著紛飛的大雪,四個人一路逃亡,奔向東郊白家老宅。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第二天早上。老宅裏,一家人見白餌徹夜未歸,急得一夜都沒闔眼。
“娘!”小桃桃在院子裏大呼,激動的聲音一路傳進屋子裏,“四姐,爹爹,大哥,二哥,他們都回來啦!”
母親、柳氏和白苓聞聲衝了出去。
白家終於要團聚了,這一天,三個人不知盼了多久。
四個人進來的那一刻,母親和柳氏臉色突然由喜為悲。母親那雙幹枯的像一口吃滿青苔的千年老井的眼睛,燦了燦,隨後便像打了矽膠般一動不動,母親撲了過去,錯亂地拉住白生的手,慌張地問:“生兒!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麽了?”
母親伸出一隻幹癟得毫無血色的手,顫顫巍巍地摸到白生的臉上。她發現,他那雙銳利的雙眼如今卻被係著一根白色的布條。兩行清淚悄然滑落。
透著一層白布和無邊的黑暗,白生似乎能看見眼前的母親已然白發如雪,他抓住了母親的手,除了感覺到熟悉的老繭,更膽顫的是那赤裸裸的骨骼,他似乎能摸清手指的每一根骨架、關節。短短幾日,仿佛過了幾世。
那熟悉的溫度,再次勾起了他的回憶。他記得母親左手背上有一小塊黑色的痂,那是他七歲時貪玩,打翻了剛燒開的一壺茶盞,眼看著一潑滾燙的茶水就要落在自己的手上,母親卻一手擋在前麵,任憑著燒灼的溫度一寸寸刺入她的骨髓。他還記得母親的手每到深冬就要生一排排凍瘡,整個手一沾冷水就會腫脹地快要潰爛似的,那是因為八歲那年,為了自己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去私塾讀書念字,母親數九寒冬去為別人縫補漿洗。眼看秦淮就要進入深冬了,這雙手又該受折磨了。
忽然,雪白的布條一點點濕潤。
白硯強忍著淚水,道:“四妹為了從難民營救我們,險些被風人髒了身子,大哥在救四妹的過程中,眼睛被風人砍傷。”
聞言,母親淚眼閃爍的眸子轉向滿臉憔悴的白餌,蒼白的薄唇緊緊地抿著,良久,激動卻不失平靜地點頭道:“好,好!咱們白家的孩子都長大了,不管他風人是狼是虎,咱們白家的孩子不怕!咱們白家人不怕!”
母親的話就像一把潑天的火焰,烈烈地照在白家上空,照在每個人心中最冷的位置。眼前的這一幕,眾人竟看濕了眼睛。
止住盤旋在眼眶的淚,白餌急著道:“時間緊,爹,娘,我們稍事休息後,必須得離開這裏。眼下外麵到處都是風人的蹤跡,想要逃出去,還得好好商討一番。”
母親擦幹淚,轉過身說:“好,苓兒,桃兒,咱們即刻就去準備些吃食。哪怕再粗簡,隻要我們一家大小能坐在一起便是極好的。快快快!”
白苓和小桃桃趕忙拉著母親一起去置備,小桃桃那兩個好看的笑靨又一次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中,就像是白茫茫的雪野之中,突然乍現兩株開在初春的桃花,給人希望,使人平和。
時間的齒輪,這把鋒利的彎刀靜靜轉著。
已是日中。
窗前靜靜臥著一麵生鏽的銅鏡,銅鏡中照著一雙人。
“素英,為夫再也不能為你描眉了。”白生一手拿著一根簪子,一手摸索著柳氏高高的發髻,自責道,“分別時,我答應過你,會好好保護自己,可惜我食言了。你怪我嗎?”
昏黃的銅鏡中倒映著她哀傷的容顏,一如數日前生郎幫她描眉的情景。隻是與當初的歡喜和甜蜜相比,這蝕骨噬心的痛,更加令她肝腸寸斷。柳氏看著鏡子裏的白生,眼框早已通紅,對他說:“素英怎麽會怪生郎,生郎不能描眉,但還是可以像現在這樣,為素英梳妝,為素英插簪。”
“好,以後為夫每天都要為你梳妝、插簪,”白生深深許諾,將簪子插好後,笑著問:“為夫插得好看嗎?”
“好看,真的很好看。”通紅的眼睛裏淚水直流,柳氏回道。
白生從後麵抱住了坐著的柳氏,一點點摸到她小小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掌心裏,感受著久違的溫度,突然他感覺有什麽東西滴在自己手上。白生問:“素英,你怎麽哭了?”
柳氏突然轉向身後,噙著淚眼望著白生,泣:“生郎!你狠狠訓我一頓吧,訓我一頓我這心裏才能好受些。你明明什麽都知道,可你卻一直什麽都不說……”
“素英你怎麽了,你別哭呀。一切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白生將柳氏的頭緊緊埋在自己身上,安慰道。
他知道小虎子的死讓她日日夜夜都痛心著,自責著。可她越是這樣,他就覺得自己虧欠她的越多。自從她跟了自己,她就為白家操碎了心,而他卻沒能給她一個安樂無憂的家。比起自責,他遠遠比她多得多。
白生緊緊抱著柳氏,越抱越緊,他不想鬆手,一輩子都不想。
半掩的窗外,雪花開始飄了進來,一點點落在斑駁的銅鏡上,鏡子裏的一雙人仿佛為雪白頭,眼前的光景就像歲月盡頭的一雙戀人,他們廝守了一生,然後坐在窗前,細細回顧從前。
“不好了!外麵突然出現了一大群風人!”尖利的聲音像一支穿雲箭,一路傳進洋溢著喜悅的屋子。
母親手裏的碗驟然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她半晌才反應過來,總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急促的腳步聲一片片逼近,雜亂的敲門聲又接踵而來。天上無雷,而這個小小的院子被疾風暴雨包圍,讓人開始在死亡的恐懼和求生的欲望中周旋。
“快開門!開門!開門!”
顧不得多想,父親和白硯猛地拿起院子上的鋤頭,死死堵在門口。
母親急切地抱住小桃桃,指著門邊的櫥子,叮囑:“桃兒,你快藏進櫥子裏,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許出聲,你記住了嗎?”
小桃桃忍著淚水,看了一眼母親和幾個姐姐,她發現她們的眼裏從來都沒有這般緊張與不安。就這樣,小桃桃被母親和幾個姐姐塞進了櫥子。
“啪!”
院子的門被風人一把推開,父親和白硯被撞倒在地。領頭的風人朝房中吼:“這裏的小孩婦女全部都出來!”
母親和柳氏躲在屋內緊緊攥著白苓和白餌的手,不出聲。
看著屋內的人無動於衷,幾個孔武有力的風人衝了上去,如同拎著小雞般,毫不費力地將四人拖了出來,四個人越掙紮,他們卻越暴力。桌子上已經整齊擺好的碗筷被撞落在地,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白父和白硯見狀,提起鋤頭往風人身上重重地砸去,轉瞬卻被風人一腳踹開,一口鮮血從白父口中噴出,飛濺在空中,打落在雪地上。
“爹——”
兩個女兒撕心裂肺地喊著,眼看著四個人就要被拖出門外,白生從牆角處徑直地衝出,循著聲音,手中的短刀一個勁地往風人身上刺去。
被刺的風人目眥盡裂,發出一聲慘叫,一排排鋒利的狼牙露了出來,透著嗜血的欲望。手中青筋暴起,彎刀“嘶”的一聲被抽出刀鞘,旋即往白生身上砍去。轉瞬,白生倒在地上,背部一道鮮紅的傷痕看哭了柳氏和母親無助的眼睛。
無奈風人太多,很快母親、柳氏、白餌和白苓就被拖出了白家老宅的院子。
“爹!哥!.……”
看著欲走的風人,白父從地上爬了起來,鋤頭剛舉過頭顱,就落在地上。曾經和藹可親的眸子,此刻已經蒙上了灰暗的顏色。白父張開嘴吐出一口血沫,顫抖著舉起手仿佛想要觸摸那幾張漸漸離他遠去的麵孔,那些他看了大半輩子的麵孔。
“.……”想說的話已經無力說出口,舉起的手頹然滑落。深邃的眼睛依舊圓睜著,帶著不甘和.……悲痛。
嘶厲的響聲再次響起,針一般刺進白生的耳朵,白生猛地摸起短刀,再一次往風人身上刺去,無眼的刀猝不及防地刺在一個風人的臉上。
風人震怒,舉起彎刀,一刀插入白生的身體,刀尖從白生的後背閃現,像一抹詭異的笑。
劇烈的疼痛感逼迫白生發出一陣嘶吼聲。吼聲仿佛穿破了整個天際,林中一群白鳥落荒而逃。
呼——
一直冷眼旁觀的蒼天終於安耐不住憤怒的心情,翻湧著的烏雲驟然吞噬了殘陽,狂風伴著飛雪從天際席卷而下,將偌大的秦淮盡數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寒氣中,想要借此掩蓋其中的醜惡和陰謀。
冗長的大街上,白餌、母親等四人停停走走地跟在一個隊伍的最後麵。
整個長長的隊伍都是婦女和小孩,隊伍的最前頭有數匹馬載著兩個碩大無比的囚籠,它們被兩方巨大的白布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隻見小孩和婦女們兩兩並排踏上馬車,她們好像很坦然,沒有太多顧慮,隻是安靜地聽從風人的指揮。
眼看就要到她們上車了,白餌心裏突然很不安靜。
他們要帶我們去哪?
還沒想清楚,白餌的後背好像突然被人捏住,旋即,白餌被拽出隊伍,莫名其妙地摔在街道邊上,隨後麵臨的便是一頓亦真亦假的拳打腳踢。
臉緊緊貼在雪地裏,束縛的雙手不能動彈。餘光裏看見母親、嫂子和三姐已經被拉上馬車,馬車門被拉上的那一刻,三個人掃過來的眼神裏充斥著擔心,一如從前。
她聽見自己的名字在遠處飄蕩著,然後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
耳畔卻一直有人在惡狠狠地朝她怒罵。
“賤奴.……找死……看我不打死你……簡直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