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商女不知亡國恨(二)
金庭外,千朵萬朵白玉蘭。
半個時辰不到,偌大的雨花台煥然一新,空氣中彌漫著馥鬱芬芳。
拔地而起的白玉蘭樹,於庭前枝枝蔓蔓,渾然天成一般,鑄就歌台華美嬌豔的背景,花枝搖曳,熒光閃爍。
滿庭葳蕤,春光映照在庭台之上,凝聚於窗格之間,宛如仙境。
一時間,歌台暖響,一片融融春光。
這隻大鼓內核,一座宮殿藏於其中。
雨花宮殿,歌女和樂師等表演者,妝容與休憩的地方。
“還有不到三盞茶的時間就該你們上台了!人要是再找不著,你們一個個都沒有好果子吃——”
主事的大太監手中拂塵在空中掃得飛快,一臉怒色地盯著那群歌女,氣得眼冒金星。
幾個歌女原本就被方才雨花台上發生的事嚇得失魂落魄,一個個就像剛剛遭了雷劫似地,如今白餌下落不明的事又再一次扣起了心弦,對死亡的恐懼油然而生……
蕭曉荷盯起殿門,目光有些呆滯……
“還愣著幹嘛!快去找呀!”
大太監又作催促,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又見那歌女指頭顫顫一抬,啞然。
他腦袋一轉,尋門看去,怔了怔。
“白餌——”侍月同納蘭紅綃衝到了殿門口,旋即托起她的手問:“可算是回來了!你可把我們急死了!你這是去哪了?”
侍月見其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樣,眼中不禁生起一絲憂慮,“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偌大的雨花宮殿一片五光十色,各種華麗矜貴的衣服前殿堆後殿,還有一種特別好聞的味道,絲絲縷縷沁入心脾,處在這麽一片紙醉金迷中,好像一不小心便會沉淪。
她渙散的目光乍然移回,唇角微微一動,七分若無其事、三分漫不經,“我沒事。”
竟說成了唇語。
眼睛努力睜著,她清了清嗓子,打起精神重新說:“我沒事,就是……有點餓——”
一說完,身子一疲軟,無力地倒了下去。
“啊——”
一大碗薑湯灌了下去,她終是醒來。
於榻上,她迷糊地睜開了眼,此時宮殿裏一片忙碌的景象。
“你醒了。”納蘭紅綃走了過來,將碗盞送到她手中,關切地問。“現在感覺怎麽樣?”
三千青絲未綰,芙蓉如麵,柳如眉,一襲妃色抹胸長裙及地,好似偶然停駐人間的仙子。
顯然已經上好了妝,就差綰髻了。
白餌搖了搖頭,輕鬆一笑。
“害怕了?”納蘭紅綃將身坐下,平靜地問。
白餌驚訝的眼神一抬,“害怕?你們該不會以為,我是因為害怕所以臨陣脫逃的吧?”
納蘭紅綃笑而不語。
“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太好看了吧!”
“好冷酷!好無情!好垂涎!我好喜歡!哎呀怎麽辦呀!”
“他都不笑的……看得我好心疼呀,我又要哭了……”
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女從殿門口趕了進來,臉上神色各異。
白餌正大口大口喝著雞湯,聽到那些鶯鶯燕燕,眼神隨意一抬,納悶地問:“他?他是誰?”
“他呀!他就是漠滄風國的太子呀!我之前不是和你說了嘛!就是那個失蹤好長一段時間的太子!”
欣喜若狂地說罷,一個不知道從哪裏跳出來的歌女擁到二人身邊,左看看,右看看,激動地說出:“方才在雨花台上真是驚到我了!我決定了!不爬龍床了,從此以後,我的眼淚隻為他一人流!我的心隻為他一人痛!而我——還有我的身子——隻屬於太子——一人!”
她剛咽下的雞湯莫名湧上了喉嚨。
身後又被她猝不及防一拍,“喂!我警告你們啊!太子是我的!你們別和我搶!特別是你——白餌!不許搶我家太子!”
“噁——”
又是一拍!
剛要嘔出來的雞湯又再一次被迫噎下去……
納蘭紅綃一臉冷漠,絲毫不看那癡人一眼。
見侍月冷冰冰地從遠處過來了,那癡人才識相地走開……
“師姐。”侍月走近納蘭紅綃身邊,附耳相告:“天仙子有令。”
白餌低了低眼,自顧自喝起了雞湯。
納蘭紅綃起了身,提醒:“時間緊,趕緊扮上吧!你事先沒和我們一起去雨花台上跳過,但以你的本事,待會……沒問題吧?”
她驀然抬起頭,淡淡一笑:“當然!”
臨晚鏡,懶梳妝,傷流景。
馬馬虎虎拾掇了一番,就這般照模照樣地扮上了。
許是悶在這封閉的大鼓太久,教人覺著壓抑,還剩點時間,白餌便擠著人群出了殿門,登了長階梯,轉到了小花台上。
小花台分別傍生於雨花台西北和東北左右兩側,供歌女候場的地方,出了小花台便是雨花台了。
此時,盛大的鼓台上樂師手中的弦樂奏得甚是歡快,不斷將人們的情緒拉到高潮。
見兩個歌女躲在高高的玉欄後麵,挨得緊緊的,不知道在看什麽。
白餌好奇地走了過去,循著她們的眼神望去……
越過枝枝朵朵的玉蘭花,一片浩瀚的潔白之中重疊著稀疏的金色,很是耀眼。
想必,對麵便是金庭了。
她眉心一擰,好像看見漠滄皇了。
金庭之上,原該雄厚美滿的一家人變成了三個人,漠滄皇右側依次坐著漠滄無痕和漠滄無霜。
傳聞中的漠滄太子,蟒袍金冠,金色麵罩掩住半張容顏,兩鬢修長如裁,眉間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蒼涼,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座不可靠及的冰山。
那冰山後站著幾個漠滄侍衛,像被控製了似的。
“好英氣呀!”
那兩個歌女看得心花怒放……
白餌眼中頓時泛起一股惡氣,要不是將離千叮嚀萬囑咐必須按計劃行事不得輕舉妄動,她手中的金鏢就飛過去了!
彈指間,勢必要這虎狼盤踞的金庭,染上鮮血!
她還要揚起她的藏拙,親手將那金色麵罩擊碎,讓那些無知的族人親眼看看漠滄太子的真實麵目!
“怎麽辦!好喜歡他……”
一個從天而降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玉欄上,鮮紅,血一般鮮紅。
那兩個歌女眼神詫然一抬,被那道如狼似虎的眼神盯得全身發顫,一轉眼,手挽手從小花台上逃之夭夭……
白餌兩手交叉於胸口,灼灼眼神被台上的寒風吹得寸寸冰冷,無可奈何似地下了玉階。
陽光微燥,正是化雪時。
雨花台上,樂師齊齊止住手中樂器,目光皆聚焦於撫琴的侍女手中……
纖纖玉指撥動琴弦,衣袖與水藍色古箏交相輝映,膚若凝脂,玉指行雲流水般奏出一段開場曲,衣袖翻飛若舞,恍若蝶翼顫動,隨曲調漸漸高至極限,如同鳳唳九天,珠落玉盤,曲調遊離……
雨花台四周的躁動漸漸平息下來,整個寰宇仿佛隻剩……一座台,一個人,一方琴。
金庭右側,幾個麵容姣好的簪花婢女手捧承盤,排成“一”字,腰肢纖細,似春風拂柳,步態徐徐,似行雲流水,上到金庭。
那琴音最後以一個超乎想象的高音結了尾,整個雨花台餘音繚繞,如雲霧般久久不散。
緊接著,另一侍女繞指蘭花揚起,一陣輕柔美妙的琴音響起,如絲如霧,如煙如雨……就在此時,接踵而至的是悄然擊響的鼓聲。
最後,婢女的步子分別在了幾處金座之前,她們卑微下身子,將承盤上的醽醁輕輕放下,細細斟酌著……
起初,擊鼓者的動作十分輕柔,比行走在午夜的腳步還要輕盈。隨著撫琴者的情緒高漲而起,那擊鼓的雙手才漸漸放開,節奏越來越快……
那擊鼓者的神情愈發嚴肅,一副不容任何人打擾的樣子,但凡受到一點風吹草動的影響,他們的心弦隨時都有可能會斷。
鼓聲擊在鼓麵,也敲擊著聽者的心,鼓聲漸漸轉快,氣氛達到另一階段!
雨花台上空仿佛飛出了一隻火鳳凰,不斷在人們的頭頂盤旋,在人海裏來回穿梭。
俄頃,鼓聲漸弱,琴聲緊追而上。
其餘幾人素手覆琴,獨一侍女低眉信手續續而彈,中弦稍顫,一個弦音激蕩開去!
“嘭噔——”
金庭之上,剔透的玉盞被她覆手飛起!
絲絲縷縷的金黃色液體在空中四散翻飛,驚塵染遍,同玉盞墜地,須臾之間,開出黑色漣漪,比天上煙花還要絢爛!
不由得撫琴者心弦一顫,意識不要命地慢了半拍,手中琴弦隨即“嘣”的一聲,斷裂了。
驚慌失措的神情,開始從侍女的臉上,蔓延至整座雨花台……
“桃姬——你為什麽要害本宮!”
雲鬢鳳釵搖得劇烈,漠滄無霜麵目猙獰,一張白皙的容顏瞬間爆出數十根錯綜複雜的血絲,愈掙愈裂,整張臉幾乎要爛掉!
侍女們為了保命,手中琴弦當即勾起,此時音趨和緩,律緩而上,於台上自成一氣。
猝不及防,她將身傾出金座,撲向眼前她最信任的婢女,血瞳睜得幾乎要裂開,一個烈烈的巴掌不可操控地掃落了那張天真無邪的臉蛋!
桃姬小小的身子倒在地上,嘴角劃出一絲鮮血,臉色開始變得很難看。
她小小的身子越縮越緊,左右輾轉卻難以遏製住體內的劇痛,隻覺著心髒裏有一隻毒蠍在爬……嘴裏吱吱嗚嗚地發出撕心裂肺的疼痛:“噁——噁——噁——”
痛苦的眼神一抬,驀然對上了一雙冰山似的眼睛……
“小桃桃?”
小花台上,不可思議地望著金庭上那個小小的身影,白餌心跳跳得厲害,心中反反複複念出了同一個名字。
小桃桃?那真的是小桃桃嗎?她怎麽會出現在那裏?!
耳畔候場的歌女已嚇得瑟瑟發抖仍不忘小聲議論,那庭上又發生什麽事了?
一時間心亂如麻,白餌埋著頭不斷往外擠,衝到小花台最前麵時,隻聽得遠處驟然傳來一聲痛苦的叫聲——
撕心裂肺——
她意識一頓,發麻的眸子遽然抬起,往庭上看去——
一柄金劍刺穿了她的身體,小小的身體抽搐了兩下,最後從金階上滾了下去,落到了雨花台上,一動不動。
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唯有南來大雁寂寂飛過,她一雙眸子望著,很是明亮。
小桃桃……
十指抓在胸口與喉頭直至骨節寸寸泛白,幾乎要抓出血來,一雙被恐懼撐大的眼睛滿是不信,她嘶啞著喊著那個名字,卻再也發不出聲來!
天塌地陷中,白餌猛然抬頭朝那金庭對去——
手中金劍被他收回劍鞘,麵罩之下的那雙眼睛冷漠到極致……
那人,蟒袍金冠,隻作一人——漠滄風國太子——漠滄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