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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斷頭台!斷頭台!

  西市法場正上空,半輪金烏掩於稠密的雲間將露未露,靜靜窺探著人間。


  此時法場周圍已經匯聚了很多百姓,這是黎桑開朝以來,法場人數最多的一次,整個法場能塞的地方都塞了,還有許多雜亂無章的隊伍一直排到了西市的大街上,附近的大樓上也站了很多人,一個個神色莫名,總之與快樂無關。


  這些人大部分是秦淮當地的百姓,其中有很多人是連夜從各地鄉鎮趕來的,每一個人都想親眼見證那振奮人心的時刻,這近一個月來所受的屈辱,有些人是肉體的殘缺,有些人是痛失至親,有些人是滅門之災,都將在這一刻洗刷!

  當然,這隻能暫泄他們的心頭之恨,那一具具埋在風雪中的屍體,將會成為他們餘生抹不去的痛。因為,除了生離死別,這場災難對大部分認造成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傷害。


  監斬台上,高坐的監斬官是黎桑太子和黎桑公主,還有那些在這場戰爭中幸存下來的,包括季青雲在內的黎桑官員,無論官職大小,無論功過是非,他們都被迫坐上了監斬台。在他們的身後、身前、方圓一片,皆有士兵把守著,他們一個個手持兵刃,神情嚴肅。


  “時辰已到,帶刑犯——”


  威令初下,整個刑場傳令之聲不絕於耳,成千上萬的顆沉重的心也開始在這期待已久的聲音裏躁動,他們的目光齊齊聚焦到通往刑場的兩條大道上。一處設在刑場東麵,一處設在刑場西麵。那裏,厚雪已經被鏟除幹淨,是由塵土鋪就而成。


  當那一雙雙罪惡的腳步踏上去的那一刻,無數的謾罵聲似疾風驟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若幹漠滄皇族的人以及漠滄朝廷的官員,能動的、不能動的,一個接一個地,或被押上刑場,或被拖上刑場,而在距刑場不遠的西樺林,已有上千狼人跪列在那裏,隻待主刑場監斬令一下,刀起,無數頭顱齊齊落下。


  大風初起,整片西樺林被迫發出了一陣陣哀嚎聲,大片大片的陰影在烏雲的撥弄下,扭曲成魔鬼的形狀。一時間,無數的枯葉似海翻湧,漫無目的地飛上了陰沉的天空,有些吹到了主刑場上,將原本荒涼的景色渲染得更加荒涼。


  一個披枷帶鎖的女子,一襲白色囚服素得有些亮眼,三千青絲落在身後被風撕扯不斷,一張蒼白的臉半遮半掩,因著不穩的步伐幾乎要紮到塵土中去,被身後兩個粗魯的士兵,一步步推向了東麵大道。


  接連不斷的罵聲融在大風中,在她的耳邊產生了一連的串轟鳴聲,教她不經意便掉進了昨日溺水的記憶中去,這時的她,同那時一樣,她似乎什麽也聽不見,但還是會有聲音間歇性地傳進意識裏。一雙眼睛似睜未睜,無數浮動的身影持續晃著,令人有些頭暈……


  與此同時,一個極盡狼狽的少年也被強行推上了西麵大道,在他身後跟著數十個士兵。少年麵色沉寂,眉宇間凝著諸多不甘心,皸裂的薄唇猶帶血痕鎖得死死的,像是在隱忍什麽。金色麵罩裏藏著的那雙眼睛,就像整個人一樣,教人始終看不穿。


  監斬台上,士兵高聲宣告:“敵國太子——漠滄無痕——與漠滄皇沆瀣一氣,父子殘暴,良知泯滅,困亡奴,修樓宇,築城牆,殺我秦淮無數百姓——敵國太子——漠滄無痕!”


  這個時候,百姓謾罵聲明顯減弱,好幾處握拳呐喊的聲音開始漸漸停下來……


  “這個敵國的太子似乎並不像士兵說的那樣……”


  “是呀,前陣子我聽說他還到漠滄皇麵前替咱們仇族人求情,說是要保仇族人的性命……”


  這個敵國的太子似乎沒有給他們太多的印象,那些殺戮似乎讓人無法將之與這個敵國太子聯想在一起,很多人記住的,反倒是雨花台上那個身罩金色鎧甲口中不斷發出嘶吼且將手中的金劍一次次指向金庭的男子。


  “狼人天性殘忍!漠滄皇族更是慘無人道!這狼崽子又能好到哪裏去!你們一個個麻木了不成?”


  “父暴子惡!向來如此!那些都是狼崽子為了爭奪皇位設下的計謀!都別被他們騙了!狼人就沒一個好東西!都得死!”


  各種褒貶聲起起伏伏,但刑場四周那些惡狠狠的咒罵聲始終居高不下,隻是因為許多人選擇了沉默,他們的良心就像是架在了天平上,左右搖擺著。


  斷頭台上的一照麵——


  他眸光炙熱眼底流淌出無盡的惺惺相惜。


  這一刻,他竟然仍舊情不自禁扮演成了李愚,他想的竟然不再是如何掩飾自己、偽裝自己!竟是企圖讓她認出自己!他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可他到底是敗了,徹徹底底的敗了。


  那道原本倉皇迷惘的眼神竟在一瞬間,像是被火點燃,她瘋放的瞳孔之中有無盡的恨在燒,親手殺不掉他,也要將他逼死!


  他濕潤的眸光忽然凝結成冰,寒風輕輕吹來,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


  即便這偽裝成了真情實感的流露,也不及她眼中的一絲漠然!

  舉世罵名他不在乎,無數冷眼他也不在乎,他隻在乎她看他時的眼神……


  可這一切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麽?他到底在失落什麽?金庭之上的冷酷無情,雨花台上的對麵不識,一步步將她逼上雨花台一唱成千古恨,他到底在失落什麽?

  一切不都是他咎由自取嗎?


  那眼眶一熱,寒冰又破碎,淚水打濕了沉重悶熱的麵罩。


  不,她恨的隻是漠滄太子罷了!

  他,隻是她心底最是難忘的李愚……


  “秦淮歌女——白餌——國難當頭,絲毫不知羞恥,竟以半裸之姿,於敵國的慶典之上,興唱亡國之音,賤跳亡國之曲,以此取悅敵國,讓數萬萬秦淮百姓顏麵盡失,此等敗類,汙我秦淮,辱我國門,是為十惡不赦——秦淮歌女——白餌!”


  敵國太子的宣告方落,秦淮第一賣國奴的聲音又起,一時間激發了百姓的強烈憤懣,沒有一個人可以容納這樣一個賣國奴,這樣的人隻會比風族人更令人憎恨。


  那邊罵聲不止,這邊又出了宣告:“太子有令——從即日起,黎桑境內,祖上三代凡是有過歌女以及奴隸營生的家族,嚴禁入學堂,嚴禁求功名,黎桑朝廷永無低賤出身之人!”


  此言一出,她整個人徹底崩潰,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誌被那一句句令人發笑的宣告磨得粉碎,那些暫時躲藏起來的恐懼就像開閘的洪水不可操控地湧上了心頭,幾乎要把她逼死……


  “歌女——低賤胚子!呸!”


  “賣國奴!不得好死!賣國奴……”


  她全身開始散發出一股惡臭,直到將她押上刑場的士兵都開始掩著口鼻躲躲閃閃。


  她這一生沒有什麽心願,隻想靠著歌女這重身份做點養家糊口的小營生。後來,在水榭歌台待久了,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誌氣,許是骨子裏的那份傲骨使她不甘卑微低賤地活著。她竟想要往上爬,且爬得越高越好;不用忍受前輩們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大脾氣,不用忍受同一水平歌女的無盡的冷嘲熱諷與沒完沒了的處處打壓,更不用日日夜夜飽受被客官們支配的恐懼;她想要往上爬,爬得再高一些;她得讓班主敬她,依仗著她,要讓他知道,水榭歌台沒有她白餌便不行!她得讓那些資質平平的歌女一個個對她肅然起敬!她得讓那些客官求之不得,每天乘興而來然後敗興而歸,第二天依舊對她念念不釋!


  想要不被人輕視,便要比別人強一點,但比別人強一點還是不行,因為強者太多了,強者之間的較量往往來得更激烈,總有人會想著來害她,所以啊,她不能隻是比別人強一點,她要比別人強很多,這樣別人就會敬她愛她!


  後來,她練就了一身的本事!仰天能唱驚世長歌,當空能跳驚世之舞!十年飲盡風雪,她一朝成了紅遍秦淮的歌女!一切都如了她的願,水榭歌台無人不敬她?大半個秦淮誰人不識她?


  這個時候,她求的不再是小營生,她要為歌女正名,她要改變秦淮百姓對歌女的看法,她要讓他們都看得起她們!這十年來,她最懂她這類人的不易。她們日夜辛勞勤學苦練一個個身懷絕技憑什麽被人視為低賤之人?這世上不該隻有達官顯貴、王孫貴族才能得到尊敬、重視。眾生皆是平等的,女子也好,男子也罷,貧窮也好,富貴也罷,性善誌高者方為尊!


  隻是,到頭來竟是事與願違。她不但沒能達成餘生的心願,反倒讓所有的歌女甚至奴隸都因她受了牽連。


  真的就那麽不濟麽?即便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她仍舊想要拚盡全力以一己之力去拯救更多人的性命,去拯救這個瀕亡的國家,她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她這重身份,隻可惜,到底是毀了身份,毀了自己,毀了一腔熱血,毀了錚錚傲骨……


  斷頭台上,她心如死灰,雙眼閉合,引頸受戮。


  白餌,我是李愚,你聽得見嗎?

  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你我雖是相近不識,但幸好在一起。若是念念不忘,那便心心相通。但願在這一刻,你能徹底忘記那些流言,忘記那些恨,陪著我一起去想我們曾經攜手走過的每一步,一定要永遠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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