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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那時,天光漸亮

  我欠你的,這一生都還不盡了。不忍你我之間最後一縷美好破碎,我做下決定,虎口求生,將他推向敵人之手,推向那尊貴之位。做下決定後,好幾個晚上,輾轉反側,對未來有太多的不確定。我說服自己,不管未來怎麽變,我隻要他活著,哪怕是認賊作父!


  話至此處,愧疚萬分。將軍,我想,你會原諒我這麽做吧。最後,他叫無痕。見他眉目,如見將軍。


  沐禾書


  宣紙之上,走筆狼毫,點墨成淚。


  他拭去滑向臉頰的淚,擱淺與拾起之間,眸光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一如眼前這封信……


  將軍:


  事出從急,吾隻好長話短說。痕兒遭朝中之人暗算,今被貶至漠滄烏月穀,料想烏月穀危機四伏,歎吾鞭長莫及,隻好來求將軍,將軍若能暗中周旋,吾與痕兒感激不盡另!數年未與將軍傳書,此番忽來叨擾,望將軍勿怪。


  沐禾書


  他驚訝地站了起來,攥著那信紙,手開始顫抖起來,驚亂的瞳孔裏盈滿了諸多疑惑。


  難以置信的是,當年烏月穀幾次得高人相助並化險為夷,竟是得此信中“將軍”之庇佑!此人——竟是他的生身父親!

  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他的心徹底亂作一團,當即擱下手中信紙,將身而出,想要出去找到那個人!


  驀然抬頭,簾幕下,立著一個人,白色鎧甲罩身挺而有力,顯然是將軍之貌……


  窗外正是斜陽垂落時,殿中光影微微移,恰好照在了他的側顏上。


  這一刻,光陰慢了下來,他迅疾的步子不由地緩緩停駐,連意識也僵住了。


  昏沉的光線下,雖未能看清他的麵容,但那深邃的眸光卻始終隱著淡淡的光,似要把周身的黑暗照亮。


  全然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


  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這血濃於水的親情隻需一眼,便能認定,是他!

  四目相對,他十八年第一次這樣喚出:“父親!”


  他聽他這般喚起,那顆冰封了十八年的心終於在此刻化開!


  於他,雖不是第一次照麵,但激動的眼淚終究沒能忍住溢出了眼眶。


  “痕兒……”昏黃的光影下,兩道頎長的身影一樣長,十八年來,第一次無所負累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曾在夢中無數次幻想過父親的模樣,今日相見,不是夢中,卻猶似夢中!


  他的父親竟是黎桑的戰神,是保衛四方的戰神!他的父親比他想象得還要神武,隻是一眼,便教他熱血沸騰,肅然起敬。隻是,那兩鬢如裁,亦可見零星斑白……


  微微垂眸,卻難掩淡淡的憂傷。他的心中忽然很是難過,恨隻恨,這一天來得太晚,恨隻恨……


  斜斜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將那張令他日思夜念的麵容照得越發俊逸,他認真注目著,侍人伺候得雖好,但他的唇角仍舊留下了一絲淡淡的傷痕,讓人看得很是心疼。薄唇輕抿,竟是於心不忍,“痕兒,你受苦了!”


  他朝父親輕輕搖了搖頭,一副無妨的態度,可是下一瞬,卻是淚如泉湧,那些壓在他心中的萬般悲痛一時間如開閘的洪水一瀉而出。


  他眉頭一皺,臉上的欣慰瞬間被擔憂代替,關心著問起:“痕兒。你,怎麽了?”


  “父親!”心中自責不已,他轟然跪在了父親身下。


  被這舉動一驚,他一顆心瞬間被擔憂填滿,迅疾躬著身子去扶他,“痕兒你這是怎麽了?”


  他終是泣不成聲,“孩兒無能!孩兒無能!沒有保護好母親!孩兒不孝啊……”


  他整個身子忽然僵在那裏,腦海裏不斷翻湧起有關她的畫麵……


  心裏,好像缺了一塊。


  他傾斜著身子將痕兒的腦袋抱住,細膩的眼神趨於平靜,望向窗外的天空,流出一絲光彩。他安慰道:“痕兒莫要傷心,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父子二人的身影在殿中拉得格外長。


  那一刻,窗外的斜陽真是絕美,他永遠都忘不了……


  寒風卷折的冬日,歸途昏鴉飛亂了天邊的雲霞,古老的秦淮城牆上,二人獨立。


  不遠處,正是地下宮殿的方向,一座屹立在上麵的破敗廟宇已然變成了一座廢墟,那裏,是大火燒過火留下的斷壁殘垣,空氣中,至今還飄著淡淡的餘燼……


  黎桑篦玉年,元月一日,卯正,天微微亮,湫滁地牢。


  “……那一年,他給娘回了信,心中言辭甚是憤慨,他告訴娘,他不忍心你我母子二人對麵不得相見,亦不忍心留娘和痕兒在那深宮之中日日夜夜擔驚受怕,承受那些痛苦,他說,他決定舉兵漠滄,他要將娘與痕兒救出來,即便要違背君主的命令,他也一定要這麽做……”


  得知此事,她很是生氣。他向來是個識大局知輕重之人,此舉卻草率至極。她知道,他若真這麽做,毀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兩國的百姓。


  萬般不忍割舍之下,她給他寫了一封回信,那時,她認定那是她此生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那一天,正逢傾盆大雨,窗子外電閃雷鳴,清輝宮前的那棵楓樹也被劈斷了幾根枝椏。


  由於窗子年久失修,她想盡辦法將它關得嚴實,卻仍舊有寒風漏進來,案上的燭火老是熄滅,寫下這封信時,她已經數不清自己重燃了多次燭火。


  往日提筆,心似蝶飛,一切都那般輕盈。今日提筆,重如千斤。空對滿案的廢紙,從上千字到幾百字,她的心緒一塌糊塗。


  狼毫最後擱下之時,那宣紙上卻隻落了八字: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二日清晨,雨過天晴。


  鴻雁不回頭,一封決絕書一路向南,半生悔恨,由此而始。


  後來,聽聞西南之境戰亂,他帶著凱旋軍從北疆奔赴了西南之境,這一戰,便是一年……


  再後來,二人,杳無音信。


  篁妃靜靜地靠在囚籠之上,眼淚終是流盡。


  後來,天光越來越亮。


  看著眼前熟睡的痕兒,心中的不舍越來越多。


  他從沉睡中醒來,慌亂地叫出聲來,“母親——”


  “痕兒。”她理了理他鬢邊的發絲,柔柔一笑,那般慈愛。


  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將母親的手抓得更緊。


  心中安慰,還好,那隻是一場夢。


  抬頭之時,驟然窺見那罅隙——天快亮了!

  他意識驟然被驚醒,“娘!孩兒——”


  心中自責不已,他趕忙起身,“娘!天快亮了!孩兒一定要救你出去!”


  她手心猝然一空,好像失去了什麽。


  眼前,她的痕兒忙得焦頭爛額,那些還未說出口的話突然哽咽住了……


  他仍舊不忘回頭安慰她,“娘!您等孩兒一會兒,孩兒這就想辦法救您出去!”


  沒用的。


  她知道,這囚籠,沒有人能夠打開。


  怕一切轉瞬即逝,怕再也來不及好好看看他,她驟然握緊那鐵欄,不舍地喊道:“痕兒——”


  被母親的聲音一驚,他趕忙回身,雙膝跪在囚籠前,著急地問:“母親,您怎麽了?”


  她一雙顫顫的手沒有一絲血色,緩緩伸出籠外,輕撫著那張麵容,那麽美好……


  此時,整個湫滁地牢陡然間震動了一下,鋪天蓋地的灰塵與無數的石子轟然墜下,像是一場疾風暴雨!

  她心中也跟著一顫,所有的美好,瞬間被打得粉碎。


  緊接著,不遠處發出了一聲巨響,他危機的目光掃去,頓時驚慌失措,出口被封死了!


  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他隻知道,他必須馬上將他的母親救出囚籠,然後帶著她離開這裏!


  篁妃徹底怔住了,兩隻眼睛是那般的驚慌,那一刻,她想起了漠滄無忌……


  就在他幾乎崩潰的時候,一處石縫忽然裂開,衍生出了一道石門。


  “殿下——”


  石蹇的聲音給他帶來去了最後的希望!


  “殿下!快跟奴走!這座宮殿馬上就要炸了!”


  這個消息,教他母子二人萬分震驚!


  她當機立斷,“痕兒!你快走!”


  “不!孩兒要帶母親一起走!”他拾起落石,瘋狂砸向那囚籠,直到砸出血來。


  她痛苦地搖了搖頭,含淚說出:“痕兒快住手!這囚籠你是打不開的!”


  他眸光一驚,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石蹇。


  石蹇眼眶一片刺疼,無奈地點了點頭。


  初入地牢見到這囚籠第一眼起,石蹇便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因為這囚籠的構造太熟悉了,必然是出自恩師之手……


  “我不信!一定還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石蹇你再想想,是否還有其他辦法!快!”


  看著眼前的太子,眼淚抑製不住地流出了眼眶,他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這一刻,死一般寂靜。


  被石蹇的反應一震,他頓時驚坐在了地上,再看看母親,母親已然哭成了淚人……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殿下!外麵的流火快要往地牢方向湧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轟的一聲!

  湫滁地牢瞬間被黑暗吞噬,不剩一絲光亮,不知何處,隻有烈烈的響聲催促著人的心弦。


  “痕兒!記住母親曾說過的話,勇敢地活下去!”


  “母親!”


  “走——快走——走啊!”


  “母親——”


  ……


  嘶喊聲逐漸被流火聲掩蓋,石蹇將太子拉出石門那一刻,當他再次回望整個湫滁地牢,各麵石壁下的地縫裏不斷有流火滲透,逐漸流向中央。焮天鑠地將他的眸光照得炙熱,恩師的麵容越來越模糊……


  火星在地麵蔓延,篁妃獨自坐在囚籠裏,看著那些光亮慢慢從四麵八方流過來,眼神很是平靜。


  她欠漠滄無忌的,終歸是要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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