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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吃麵

  百姓鋪子,煙火繚繞,湯香撲鼻。


  將離擱下筷子,喚來張鴨子,“小二,搭把手……”


  “來了來了!”說著,張鴨子扶著將離往鋪子後去了。


  鋪子前七嘴八舌,聊得正熱。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喲!”布條頭箍男子抱怨了一聲。


  “再等等吧,我聽說離我們這最近的海塘已經解封了,看來這黎桑的兵離襄域應該也不遠了。”草鞋漢抬頭看了看天,眼中透著幾分期盼。


  獨眼小哥麵色漲得通紅:“黎桑的兵?嗬嗬!哪裏是黎桑的兵!這天下都是漠滄的了!你們別聽這個新主說要圍剿風人,那都是假的!是做個咱們仇人看的!等他的龍座坐穩了,咱們仇族人的日子就到頭了!”


  “你這該死的瞎子!你可別亂說!這新主的身世有來頭,說是當年沐禾——”一過路的短須大伯信手扯來一張凳子坐下來掰扯。


  不料,剛說幾句,便被獨眼小哥一胳膊撞開:“去去去!少拿上麵的那套說辭來說事!”


  “哎哎哎哎哎——”被那後生撞得猝不及防,還沒坐熱的板凳一偏,“噗通”一聲,那大伯一屁股坐到了塵土裏。“你你你——”


  那獨眼小哥單手撂起袍子,“噔”地一聲操起一隻腿狂妄地踩在板凳上,拄著的筷子在半空中遊走了一圈,“咱們拋開別的不說,這個新主從小就在漠滄皇室養著,換而言之,那就是漠滄皇一手帶起來的!如今他是回來了,那他也隻是掛著咱們仇人的一張皮!這心呢?你,你,你們——你他娘的有幾個人看得穿?啊?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就是這個理!哼!難保他不會成為下一個漠滄皇!今天他娘的誰要是敢在我麵前擁護新政,誰娘的就是誠心跟我獨眼王四過不去!”


  那黑晶晶的單眼在桌圍一掃,剛才發言的幾位瞬間閉了嘴,就跟啞掉了似地。


  “嗬!”那短須老伯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冷唾一聲後便氣急敗壞地走了。


  桌緣上“啪”地一聲濺出一片酒漬,獨眼王四操下酒杯,舔了舔舌頭,兩眼醉醺醺的。


  一個老叫花子跛著腳蹭到桌邊,臉上先是一笑,然後唐突地鼓了個掌,一個“好”字差點跳出兩排黃牙,他滿臉諂媚地說:“這位大哥說得極對!這個新主呀說得隱晦一點就是繼承大統,說得明白一點他呀就是竊國!嘿嘿就一竊國賊!”


  此時,上空忽然傳來一片沉悶的聲音。


  “敢問,如今黎桑當政者誰?”


  氣氛死寂了約莫有兩個刹那,桌圍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向井底之蛙發出了粗鄙的笑聲,就像悶雷炸響。


  唯有草鞋漢抬起頭朝她看了看,神態平靜:“姑娘不是境內人吧!這新主,哦!也就是你說的當政者,喚作漠滄無痕!”


  “漠滄無痕!”


  一塊巨大的石頭轟然砸入了她原本就不怎麽平靜的心湖。


  滿座嘲諷她聽不見,唇齒略微顫抖地問出:“可是那敵國的太子,漠滄無痕?”


  被那震驚的聲音一嚇,王四睜著獨眼看向井底之蛙時,發現那原本好看的模子瞬間血色全無,陰冷一片連一片,兩個眼睛全是黑的,看不到一點兒神色,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口中的漠滄無痕殺了她全家呢!

  他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一個巴掌將酒桌拍得響亮,“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人家一外境來的姑娘都比你們這群看不清世道的人覺悟高!”


  “白餌。”


  身後,將離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死鎖著唇冷漠地轉了身,朝原來的位子走去,兩個手心攥得緊緊的。


  “叫花子,剛才你說什麽來著?”


  “嘿嘿,俺說這個新主呀……”


  “對對對!竊國賊!竊國賊!說得很好!來,賞你杯酒吃!”


  “叩謝大哥嘞!叩謝大哥嘞!您呀就是俺的大哥!嘿嘿嘿……”


  二人麵前,幾縷白色的熱氣直直地升上半空,暈開一片寂寥。


  將離抬起頭緩緩看向身側,嘴角劃開一抹溫和的笑,“白餌,麵快涼了,快吃吧。”


  她拾起筷子,埋著頭,沒有說話。


  路邊時不時有車馬經過,托來一陣瑟瑟的寒風。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新主的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舉著筷子正拉扯著嘴裏的麵,他突然一頓,將麵從中咬斷,不解地看了看她,咀嚼著說:“白餌,你說什麽……”


  “當今黎桑的君主是漠滄無痕這件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她驀然抬眼看向他,語調聽不出是何情緒。將離捏了捏手裏的筷子,垂眸時,身後那些熱議抑製不住地跳入耳中。“白餌,那些無知小民的話根本聽不出什麽真假的。快吃麵吧。”


  被冰霜凍住了一般,她半身僵在那裏,目光寸寸冰冷。


  “那你告訴我,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


  他將眼前的麵碗挪近了些,戳著筷子往裏攪拌了兩下,嘴角略略一笑,以輕快的語調說:“這些都不重要,填飽肚子才是真的!”


  說罷,便埋下頭大吃起來,吃著吃著又問起,“白餌,你那麽少的麵能不能吃飽?要不我把我的夾些給——”


  “那些黑衣人是他派來的!繼黎桑鳳鈺之後我們這一路遭受的追殺是他一手在暗中操控著!”


  筷子在他手中微微顫抖著,他五指捏得更緊,將麵扯入口中,兩個腮幫子鼓鼓的,他閉著眼睛勉強地咽了幾口。


  “曾經在亡奴囹圄發生的!是他這輩子最難以啟齒的!而這一切隻有你和我知道!九五至尊是何等矜貴!為了保全他那無可褻瀆的尊榮,他必然要將知道那一切的人趕盡殺絕!他就是將你我二人置於死地!”她恨聲說出。


  “他!不!會!”終於按耐不住,幾個拳頭錯亂地捶在了桌子邊緣,兩個炙熱的眼神此刻已然無處安放。


  滿座目光紛紛齊聚過來,一動不動地,隻能聽見一根筷子順著桌子滑出邊緣擊打在地上的聲音。


  “……新主登基第二日,那朝廷之上便炸開了鍋!百官齊齊上書諫言求新主改名號,但新主卻執意以‘漠滄’作姓氏,百官聽了當然不滿啊!若雖漠滄氏這黎桑的江山不就成了漠滄氏的了麽?於是啊百官紛紛鋪地個個反抗,這不,這新主祭天事宜遲遲沒能舉行!現在滿朝文武都在傳,這個新主的做法明顯是為了秉承漠滄皇的遺誌,還有說,這個新主身在黎桑,心在漠滄!總之啊,這個新主的野心細思極恐著呢!”


  隔壁桌聊到了忘我的境界。


  鄰桌眼神提醒,他們才反應過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神可笑地晃了晃,心就像被人挖開了一個口子。


  張鴨子連同一個失手的盤子驀然跳了出來,將周遭的死寂打得七零八碎。


  “張鴨子你怎麽回事!”


  “哎呀呀呀哎呀呀!老板我這手滑手滑!您原諒我一回原諒我一回吧……”


  “午飯別吃了!你這個月的工錢也別想了!”


  “好好好……額嗬嗬,大家夥!快吃!快吃!吃……”


  淚珠充斥著她血絲浮現的眼眶,她鼓足了所有力氣說:“你很早就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吧!”


  被她問得忽而語塞,將離頓時不知如何接口,“白餌,”


  “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為什麽!”雙肩不可抑製地顫抖著,淚珠滾滾而下,砸進了麵碗裏,“為什麽……”


  那一刻,他腦海裏亂糟糟的,有很多話想要說出口,可開口之時,卻隻剩了,“對不起……”


  除夕那晚,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終究成了他對她半生的虧欠。


  他希望漠滄無痕如民間的傳言那般已經死了。


  這是他最期盼的結局,也是最好的結局。


  那時若是道破,反倒是無端在她胸口上插上一刀,而那些本該美好的回憶,也將成為她此後一場又一場的夢魘。


  可是一切沒能如願,現實比預料成的來得更加殘酷。


  他早該清楚,當時不忍在她胸口插上的刀,遲早有一天,會有千刀奉還與她。


  那個時候,他就錯了。


  原來,她根本不用撥開謊言謎團,探尋亂世真相,也完全不需要在是與非、善與惡中周旋,更不用衝破不可僭越的身份這重荒謬至極的禁錮,因為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去接受那個人,那個親手殺了她最後的親人的人。


  答案從來都隻有一個,他們是命定的敵人。


  她冰冷的手這一刻在他手心怎麽也握不暖,最後轟然滑了出去,讓他無法再觸及,他看她的目光滿是不安,“白餌!你要去哪?”


  一襲單薄的衣裳停在那被風吹得皺皺的,過了很久,她才開口。“我想一個人靜靜……”


  望著她蕭然離去的背影,他一對劍眉仿佛憑空折斷了一般。


  桌上擺著的兩碗蔥油拌麵,凍得僵硬。


  林間的風呼嘯不斷,就像魔鬼在哀嚎,訴說著不堪的過往,又像是鋒利的彎刀,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寰宇四處盤旋,所到之處,過往的一切都被碾得粉碎,它們會化作積攢在路邊的雪,融進土堆裏,等陽光一到,便了無痕跡。


  而她,要做那鋪就在道路上的塵埃,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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