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何輒番外(一)
何輒死了,在這大雪紛飛的街頭。雪花圍著他打轉,在他的眼前盤旋,訴說著他對她情意。雪花在他的身上停留,棲息,成為他死前唯一的陪伴。
君不見那白梅花開的時候,一襲白色的流蘇裙在她曼妙的舞姿下,隨風擺動,比那白梅更加耀眼地綻開在那水榭歌台旁邊,綻開在秦淮河最美的枝頭。她冰清玉潔,她絕世容顏,猶如那仙子下凡。
他一見傾心,自此日日流連,魂牽夢縈。
她的歌聲,婉轉悠揚,在他心頭久久縈繞;她的舞姿,曼妙翩纖,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如何與白餌廝守,成了他最大的難題。
早年何父去外邦做生意,半路遇上了劫匪,恰好遇上替馬幫送貨的白砧,救得一命,兩家自此結緣。何父並不勢利,知恩圖報,何府與白家往來密切。
並且,為報恩,何父摒棄門第之見,來白家替兒子提親。白家兩子三女,按照禮數,長女先嫁,何輒的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白家長女白苓,與何輒年紀相仿。白苓一向愛慕何輒,覓得如意郎君,心中喜悅,聲聲喚著“何輒哥哥”。
年少時的何輒心中未有所屬,亦是默認了這段婚約,然而此時,他的眼裏,他的心裏,都裝滿了白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他的心中開始對愛情有了渴望,對餘生有了向往,那婚約就變成了他追求自由的束縛。
他愛上的,不是一般女子,是一個歌女,是他未婚妻子的妹妹,是不該愛上的人。這份愛隻能藏在心底,即使當今民風開化,他的行為亦會為人不齒,遭人口水。
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拖,成了唯一的辦法。日日沉浸在她的歌聲舞姿中,看著眼前的白梅仙子,幻想著倆人的將來。
問題隻要沒有解決,就永遠是一個問題,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直到他跟白苓的婚期擺上日程,何輒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硬著頭皮找到父親,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希望可以迎娶白家四女,遭到父親一頓劈頭蓋臉的罵。何家經商,以誠為本,婚姻大事,豈可兒戲!
這條路行不通,他又瘋狂地想到了另一個辦法——私奔。
他找到白餌,很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意,可是白餌卻沒有聽明白,笑著祝福姐姐和姐夫百年好合。他心焦,又不敢逼得太急,於是三天兩頭找理由出現在白餌麵前,明裏暗裏地挑明自己的心意,就差赤裸裸地說出“我要娶你”了。
可是,白餌卻還是聽不懂,每日仍舊笑盈盈地叫他姐夫,每日與他說的都是三姐如何如何。他不想聽,他隻想知道她好不好,隻想知道她有沒有想過他。可是看到她講得那樣興奮,眉飛色舞,似是在講述著這世上最開心的事情,他不願意去打斷。
每一日能與她單獨相處的時光是那樣的短暫,僅僅是她從水榭歌台下來,到哥哥白生接她的空檔。這不易的時光,總是痛並快樂著,他珍惜與她的每一個瞬間,卻永遠聽不到自己想聽的話。即便如此,他仍是樂此不疲,不能自已。
那一日,風雪前所未有的大。那一日,他沒能再去水榭歌台看她。因為他被父親關在了家裏,準備著第二日的婚事。
他盯著窗外潑天的風雪,狂風暴雪仿佛在訴說著他的心事,在將他心中的不滿宣泄。他摸著懷中的紅瑪瑙耳墜子,那是他為她買的。他第一眼看到那對耳墜子的時候,就感覺那是為她量身定製。
這時,父親打破了他的沉思:“快走,出大事了!我剛從外邦得到消息,漠滄風國今夜將橫渡秦淮河。幸虧我們有些家底,我已經派人將大船停在了柳葉渡,趕緊收拾一下,我們連夜逃亡!”
“那明日的婚事……”
“顧不得那許多了,迫不得已,先保住我何家,日後若是還能再見,再向白家賠罪。”
“爹,你先走,我還有很重要的東西在外麵忘了拿。我去去就回,到柳葉渡與你會合。”
“速去速回,事出緊急,不得耽擱!”
何輒戴上鬥笠,披上蓑衣,開心地向外奔去。此時他的心中隻有一個想法,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要帶著白餌一起走。等逃出了秦淮,浪跡天涯,他養著她,她也不用再當歌女,屆時隻有自己是她的依靠,也理所當然是她的相公。
他完全沒有考慮漠滄風人到了秦淮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他也考慮不到那麽多,他隻知道,他可以不用娶白苓了。
可是,盡管他一再解釋,白餌卻說什麽都不願意相信他的話,隻以為這是他為了逃婚的借口。他不能看著她死,於是上前拉她,她卻將他推開,狠狠地鎖上了門。他倒在雪地裏,他聲聲喚著她的名字,回應他的是,劈頭蓋臉的雪打在臉上。
無情的話語,緊閉的大門,冰冷的風雪,將他的一腔熱情澆滅。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向柳葉渡奔去。
父親沉著臉,冷冷地喊了一聲“開船”後,責備道:“真是越來越沒有分寸了,這一船的人都在等你。你可知道,漠滄風人隨時可能過來!”
他沒有言語,隻是看著那隨風打轉的雪花。今日一別,後會無期。
他向岸邊望去,水榭歌台的輪廓在大雪中漸漸模糊,他卻好像看到了他的白梅仙子,在那風雪中獨舞。她一襲流蘇白裙,手持一枝白梅,像是那風雪中的精靈,雪在她的身邊變得柔和,圍著她旋轉,為她伴舞。在銀裝素裹的世界,兩點鮮紅顯得格外耀眼,使得整個畫麵更加生動。
船猛地停下了,耳邊傳來一片嘈雜聲,腳步聲和哭喊聲摻雜在一起,將他驚醒。抬起頭,看到自己所在的大船已經被風人的船包圍。人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奔跑,卻跑不出風人的掌心。
一片片刀光閃過,一聲聲慘叫傳來,一滴滴鮮血滑落,一個個軀體倒地。他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對於一個萬念俱灰的人來說,死又算得了什麽。
當風人的彎刀指向他眉心的那一刻,他突然後悔了。死,多麽容易;活,才是艱難。可是再艱難他也要活下去。他以為已是萬念俱灰,在這生死一線間才發現還有不甘和期盼。他的期盼,永遠是白餌。
不顧他人的咒罵,不顧父親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他朝著對方主帥跪了下來,表示願意誓死效忠漠滄風國,表示他從小在秦淮長大,熟悉秦淮的一草一木,可以為他們出力。
主帥笑著上前,拍了拍他的臉,眼裏充滿了鄙視。
他活下來了,他被帶到了風人的大船上。從這一刻起,無論是在秦淮人眼裏,還是在風人眼裏,他都是一條狗,一條貪生怕死的風人的走狗。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從來都不怕死,他選擇生存這一條艱難的路,隻是為了再見白餌一麵。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差點就要死在兩個風人的手裏,他慶幸他選擇了活下來,他能夠從風人的刀下救下她,受再多的苦也值了。
可是,她還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即便他又幫她五妹找到了所需的藥材,她仍是看不起他,她和所有的人一樣,罵他叛國,並且不願再與他有任何牽扯。
她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刺痛著他的眼眶,似是經曆了千辛萬苦,他說:“白餌,從今以後,若再有危難,我何輒絕不護著你。”
說完,他隻覺得“啪”得一聲,他的心,他守護的感情,在這一刻,碎得徹底。心,痛到麻木。
以為就這樣結束了,但是,她又找到了他,這一次,是為了她的三姐,她的三姐被抓進了藏嬌樓。
她總是這樣,從來不會為他考慮,也從來不會為她考慮。
為著僅有的一絲自尊,他不顧她的哀求。終於,他還是忍不住道:“白餌,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知道我想聽什麽。”
他隻想聽,為了她,他隻願意這是他和她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他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而不是為了別人。
終於,她說:“為了我!為了我!求求你……”
他滿足了,於是義無反顧。
從他決定幫白餌的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了下場。藏嬌樓並不是普通的地方,那是風人的地盤,進出的都是風人的高層將領。可他,隻不過是披著風人的皮苟延殘喘的仇人,是那因戰敗被輕視、被踐踏的仇人,這一點怎麽都改變不了。
其實白餌找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無論怎樣他都會幫她。曾幾何時,在那白梅花開的季節,他站在人群中,靜靜地看著那絕世容顏,心下暗暗立下誓言,絕不會讓她眼裏充滿絕望。本就是該死之人,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白餌離開的時候,他靜靜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當她消失在街頭拐角處,她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背上的交雜的拳頭,亦未能將這烙印揮去,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依舊望著那街角。
明知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必死的結局,但他始終無怨無悔,他對她說的那些決絕的話語,根本無法掩飾他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何輒緩緩闔上了眼眸。
雪花輕旋,翩翩起舞,卻未能傳遞他這份沉重的愛。